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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要求转业 (3)

汉朝的刘向综合了前人有关“必死”(抱定死战的决心)的言论,在其著作《说苑.指武》中说,必死不如乐死,乐死不如甘死,甘死不如义死,义死不如视死如归。故一人必死,十人弗能待也;十人必死,百人弗能待也;百人必死,千人弗能待也;千人必死,万人弗能待也;万人必死,则横行乎天下。而在战争实际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法则──抱必死决心则未必先死,无必死决心则未必不死。戚继光对此就有精辟的见解,认为凡是有血气的生物,莫不爱生畏死,重要的是爱生不能贪生,轻死也得死而得当,不说重于泰山,也不能轻于耗子。但奋勇当先的不一定都死,畏缩不前的不一定不亡,冲锋陷阵者勇往直前,夺取战争的胜利,都是活着的功臣,瞻前顾后各自保命,五十步和一百步的最后结果不是被敌人追杀,也会被军法处死。

韩陌阡就“五十步笑百步”这个典故,让学员们发表“高见”。

韩陌阡说:“在这个例子当中,你们认为谁最可笑?”

一个学员回答:“当然是五十步最可笑,同样是逃跑,他还有脸笑话别人,真是恬不知耻。”

韩陌阡又把谭文韬点起来了。

谭文韬说:“还是一百步最可笑,不仅可笑,而且可杀,五十步完全有理由取笑一百步。因为,在逃跑的时间和空间上,二者有着很大的不同。一百步是先逃者,是最早动摇军心者。五十步极有可能就是因为以一百步为楷模才逃之夭夭的,如果上军事法庭,罪魁祸首还是一百步。”

韩陌阡对谭文韬的观点表示欣赏,说:“这才是军官的正确思维。在战场上,谁先逃跑就应该先杀谁,这是不容置疑的。”

七中队学员对韩陌阡如此不厌其烦地向他们灌输战争意识,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纸上谈兵也是一种手段,甚至是一种必须的手段。一支部队,每一秒钟都不能没有战争意识,军队这架巨大机器里的部件,都是以服务于战争为惟一生存依据的,不认识到这一点,还当什么兵?战争中固然需要激励士气,但士气不是说激励就能激励起来的,一支部队倘若平时风气不正,官兵有气无力,一旦投入到战斗当中,临时抱佛脚,仅靠战场鼓动能够激励起来的“气”,可以说是十分有限的。所以说,战争的胜负往往是在和平时期就已经决定了的。而平时怎么励气,就看思想政治工作者的引导灌输了。小道理要讲,大道理也要讲,无论是大道理还是小道理,由不同的人来讲,效果是迥然不同的,这不仅仅是因为讲解的能力,还有讲授者的人格力量在其中起作用。一个浅显通俗的道理是,要求别人做到的,你必须首先自己做到。言传身教怎么体现?应该是身教大于言传。韩陌阡说他本人现在也还不能证实自己是勇敢的,但他每天都要对自己说几遍,不要怕死,死亡是每个人共有的义务和权利。

韩陌阡说,看一个军人他是否勇敢,最后的考场当然是战场了。但是,也不是说平时就无法检验,看一个人有没有牺牲个人利益的精神,看一个人有没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看一个人为人处事的姿态,都能看出他是重利轻义的人还是一个勇于奉献的人。我对七中队出去的学员有个具体的期望,我希望我的学员平时不贪财,战时不怕死,爱国爱兵,正确地使用自己的生命。

令学员们始料不及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接受韩副主任理论的检验,他们的教员祝敬亚则已经身先士卒了。

没有迹象表明,这个中午要出点事情。七中队的宿舍里很安静。自从韩陌阡来到N—017,这种安静就在应该安静的时候不容置疑地覆盖下来。

不仅是七中队,整个N—017都是井然秩序。

秩序,这在韩陌阡的词典里,是一个重要的词汇。韩陌阡像背书一样将七中队每个学员的情况咀嚼得烂熟,他们的家庭背景,文化积累,性格特征,作风养成……所有的关于人的秉性,无不在他的视野之内。在操场上,在炮场上,在教室里,在观察所里,他们的名字都叫炮兵或者学员,他们穿着同样的军服,他们迈着同样的步伐,他们喊着同样的口令,他们甚至吃着同样的饭菜,在同一时间内进入睡眠。但是,他知道,他们的心灵世界仍然是千差万别形态迥异的。

七中队也进入了似是而非的睡眠状态。

上午学习的科目是“高技术局部战争中炮兵的新任务”,由学生官教员张陵水讲授。张陵水现在已经不是刚来时候的张陵水了,每日里把小皮鞋擦得锃亮,军装用茶缸熨得笔挺,而且有迹象表明,这小子已经开始物色对象了。此地离城几十公里,附近有几所稀稀拉拉的村庄,大队部的女兵又多是战士,可供选择的对象委实有限,所以就经常抱怨,他之所以来到N—017,完全是对革命事业的奉献。既然是“高科技”,内容当然都是新的,都是闻所未闻的东西,什么拦截武装直升飞机,压制制导武器,压制电子兵器……张陵水口若悬河,学员们晕晕糊糊。谁都不敢肯定张陵水这小子上了战场会不会屁滚尿流,但是纸上谈兵你就不能不服气他的深厚功底了。炮上的零碎他糊弄不了这些老炮兵,而一涉及到所谓的“高科技”领域,真的假的对的错的便全由他了。他上过四年本科你上过吗?他学过“远程多因素理论分析”,你学过吗?他会假装说漏嘴了经常漏嘴说一些“SRRER”或“GOOD MORNING”之类的洋文你会吗?

你不会,那你就得听他的,他说太阳是扁的你也只好跟着说是扁的。

这年头,小知识分子不风光了,也没见到大知识分子有多少风光,就他们这些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牛皮。

一个上午下来,大家身心俱累。中午这一会儿,难得小憩一阵。

现在,张崮生等人的日子得到了空前的改善,学员们再也不会轻易地对他们讽刺挖苦了,而对他们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尊重和礼貌──尽管这种尊重和礼貌里面包含着无奈和警惕的成份。他们的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韩陌阡曾经暗示过他们,学员提干的指标不会减少,只要他们坚持跟班学习,把成绩搞上去,最后同学员一起定级是有可能的。当然,他们的心里仍然不踏实,他们知道,仅仅把成绩搞上去还不够,要想增强说服力,他们应该把成绩搞到前面去,如果在学员毕业的时候,他们的成绩在前几名,剩下来的话就好说了。因此,他们不会松懈,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必须拿出比学员们更大的干劲,不仅要跟上他们,还要超越他们。

竞争,就像一条大山之下的暗流,仍然在隐蔽地并且激烈地进行着。

这个中午,学员们在休息,教员在休息,机关保障人员在休息,整个N—017营区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在休息或者假休息,只有一个人已经摆脱了世俗的纷争和劳累,进入了一个神秘的警界。

这个人就是祝敬亚。

在祝敬亚的记忆里,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到这里来了,这是N—017以外的地盘了,归汝定城下面的一个乡管辖,但是这里乱石嵯峨杂草丛生,种不了庄稼,所以罕见人迹。

祝敬亚此刻还在后怕,祝小瑜这小东西也太胆大了,大路不走偏走小道,说是抄近,结果被吓得魂飞魄散,回到家里脸还是白的。倘若这种事发生在老百姓的家里,可能还会要搞些神神道道的动作给孩子招魂的。当然,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这孩子被吓了一下,他也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是秋末冬初的季节了,别茨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媪,一点点褪去了曾经有过的丰韵,袒露一身无奈的皱褶。阳光依然清澈,凉飕飕的秋风从身边河水般地流过,将蒿草压出个倾斜的姿势。

这一天其实还是有点先兆的。

先兆之一是这一天中午大队伙房多了两个菜,一个是韭菜炒鸡蛋,另一个是辣子炒鸡丁。而这两个菜,前者是祝小瑜喜欢的,后者又是祝敬亚颇为热爱的下酒菜。先兆之二是,韩陌阡这天没有来和祝敬亚凑份子“小酌”,韩陌阡自己在食堂简单餐毕,就回到宿舍读他的《青年马克思传》去了,所以进入情况的只能是祝敬亚一个人。这个中午倘若韩陌阡来了,事情的结局可能就不是这样了。先兆之三是,祝敬亚这天不仅买了韭菜炒鸡蛋和辣子炒鸡丁,还破例奢侈了一下,买了一碟五香花生。因为这天下午他没有课,喝个小酒睡个午觉是他的基本追求。回到宿舍,祝敬亚先将各菜分出一半,在锅底倒上开水焐好,再打开一瓶价值两元五角五分的当地产的精装苞谷烧酒,就着自己的那份菜,自斟自饮,滋滋有味地喝了起来,而且越喝味道越浓,在祝小瑜回家之前,独自一人居然喝了将近四两,这就是征兆之四了。

然后,征兆之五就出现了,而征兆之五离事实已经不远了。

祝小瑜放学回到家里的时候,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样了。祝小瑜说:“爸爸,你见过三个头的蛇吗,好怕人啊!”

祝敬亚起先没有反应过来,稀里糊涂地说:“哪有什么三个头的蛇啊,你怕是看错了。”

祝小瑜说:“一点不假,不信你问小蔓跟东胜,我们三个都看见了,中间一个头,两边还有两个头,它昂着头,脖颈子离地这么高,还冲我们吐舌头……”

祝小瑜绘声绘色地描述,还打了个寒悸,老爹也听得毛骨悚然。

祝敬亚突然想起来了,是了,这就是当地人说的那种叫作三鸟蛇的东西了,剧毒。祝敬亚的脑海里唰地闪过一个灵感,问祝小瑜:“告诉爸爸,你们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祝小瑜说了地方,说是在二拐子东边。

祝敬亚听了,先愣了愣,然后撮起酒杯,一仰脖子,将里面半杯约有五钱烈性液体灌进瘦骨嶙峋的躯体,跟祝小瑜交代:“你的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吧,我出去一趟。”

又交代:“吃完饭不用洗碗,想看书就看书,不想看书就睡会觉。碗放锅里等爸爸回来洗。”

然后,就拎了根木棍,高视阔步地走了出去。

在快要出N—017大门的时候,祝敬亚停住了步子,犹豫了一下,打算从七中队叫上两个人,回头走了几步,想了想,又算了,掉过头来,仍然独自一人去了。

他是怕兴师动众的把影响搞大了。这个书呆子,这个皓首穷经的炮兵专家,这个将自己的坎坷的一生都交给了职责的老式军人,对于那个传授中的民间秘方的可信程度已经来不及论证了,他抱着一腔良好的愿望,愚蠢而慷慨地把自己送进一场惨烈的战争当中,而且没有援兵,完全是孤军作战,他平生第一次犯了兵家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