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集合点名时,发现少了一个人。让·勃鲁维尔。显然,他被敌人掳走了。
公白飞对安多拉说:
“他们抓住了我们的人,我们的手里有他们的人。你一定把这个特务处死!”
“当然,”安多拉说,“不过,让·勃鲁维尔的生命更为重要。”
他们是在厅堂里绑沙威的木柱旁讲这番话的。“那么,”公白飞说,“我可以举着我的手杖,上面拴块手帕,去那边交涉,拿我们手中的人去换回我们的人。”
“听!”安多拉把手放在公白飞的胳膊上。街口传来了扳动机枪的声音。随后,他们听到一个男子的喊声:“法兰西万岁!未来万岁!”听得出,这是让·勃鲁维尔的声音。火光一闪,接着便是枪声。枪声之后,一切又变得静悄悄。“他们杀了他。”公白飞大声说。安多拉望着沙威,说:“记住,是你的一伙儿杀了他。”
五、生死之间
马吕斯想到了小街垒,决定到那边去看一下。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彩色纸灯笼在石块堆里飘摇着。
马吕斯看罢正要返回时,忽然从黑暗之中传出一个轻微的声音。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马吕斯先生!”他惊了一下。他听出,这声音正是两个钟头以前在卜吕梅街隔着铁栏门喊他的那声音。只是现在,这声音比那时显得虚弱无力了。他向四周张望,却看不到人。马吕斯以为自己弄错了,以为周围那些不寻常的事物在他精神上引起了幻觉。他继续向前走,想离开那街垒所在的那个凹角。
“马吕斯先生!”那声音重又响起。这次他听得真切了,不再怀疑自己。他再次四面张望,但仍然看不见人。“我就在您的脚下。”
马吕斯弯下腰去,看见有人在黑暗中向他爬来。那人在铺石路上爬着,在向他说着。
借彩纸灯笼微弱的光亮,马吕斯看清了那张煞白的脸。那人穿了一件布衫,一条破得不像样子的粗绒布长裤。身上淌着血。
“爱潘妮。”马吕斯听罢连忙蹲下身去。他认出来了。“我快死了。”她对他说。马吕斯被从梦中惊醒,他喊起来:“您受伤了!别急,我马上把您抱到厅堂里去,去那里包扎。您伤得重吗?我怎么抱才不致弄痛您呢?我的天主;您倒说说,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把手臂伸到她身子下面,试图把她抱起来。他碰到了她的手。
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我碰痛了您?”
“有点儿。”
“可我只碰了一下您的手。”
她向马吕斯伸出手。马吕斯看到,她手心有一个黑洞。
“呀!手怎么啦?”他说。“被打穿了。”
“打穿了!”
“是”
“怎么回事?”
“被一粒子弹打穿了。”
“怎么会这样?”
“您刚才没有看到有人朝您射击?”
“看见了,还看到一只手堵在了那枪口上。”
“那,就是我的。”
马吕斯不禁打了个寒噤。“什么,您疯了?可怜的爱潘妮,幸亏伤的是一只手,我把您抱到厅堂的床上去,那里会有人替您包扎的,放心,您不会有事。”
“子弹打穿了我的手,也打穿了我的胸。您不必再把我搬到别处去。我告诉您,您怎样做才能使我好起来。”
他听完,照她说的坐下去。她把头枕在马吕斯的膝上,眼睛并不看他,独自说道:
“啊!多好!多舒服!我已经不感到疼了。”就这样,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随后,使劲地把脸转向马吕斯,说:“您知道吗,马吕斯先生?您进那园子,别提我有多生气了!我真够傻的,是我告诉了您她的地址……当然,我心里明白,像您这样的人……”
“您是不是一直认为我很丑?”她接着又说:
“当我看到有人向您瞄准时,我用手去堵了那枪口。我中弹之后便爬到这儿。没有人注意到我,也没有人来管我。可您不会知道我痛得多么厉害,有时,我不得不紧紧咬住衣衫。现在……好多了。您还记得我到您房子去的情形吗?我照了您的镜子。还有一次,在马路边碰到您,路旁还有好些女工。您大概全都不记得了。而对我来说却好像是昨天的事。那时的鸟儿唱得多好啊!您给了我100个苏,我说:‘我要的不是钱。’那天,太阳很好,也不冷。您记得这些吗,马吕斯先生?啊!我快活极了!我们都快死了。”
她疯疯癫癫,那神情是那样阴沉,令人心碎。她的布衫撕裂了,伤口暴露着。她用那只被打穿的手捂着胸前的伤口,鲜血不住地涌出,犹如红葡萄酒涌出酒桶。
马吕斯望着这不幸的人,心里万分痛苦。“啊!”她忽然喊道,“又来了。我出不了气!”她提起布衫,把它紧紧地咬在嘴里,两腿僵直地伸在铺石路上。
这时,街垒上又响起了嘉弗洛斯那公鸡似的歌声。爱潘妮欠起身子,仔细听着,随后对马吕斯低声说:
“这是我的弟弟。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会骂我的。”
马吕斯听罢,想起父亲要他报答唐纳德一家的遗嘱,心中越发痛苦了。他问道:
“您弟弟?谁是您弟弟?”
“嘉弗洛斯。”
“唱歌的那孩子吗?”
“对。”
马吕斯动了一下,想站起来。“啊!您不要走开!”她说,“我的时间不会多了!”她差一点坐了起来。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低,上气不接下气,有时,她得停下来,喘口气。她把脸贴近马吕斯,表情奇特地说:
“您知道,我是不愿意捉弄您的。我口袋里有一封信,是您的。昨天就在我的口袋里。人家托我把它投进信筒,我扣下了。我不高兴您收到它。现在,您把信拿走吧!”她用那只穿了洞、痉挛着的手抓住马吕斯的手,像是已不再感到疼痛了。马吕斯把手伸进爱潘妮的口袋里,里面果然有一张纸。
“拿去。”她说。马吕斯拿出了信。她点着头,显出一副满意的样子。“现在,为了答谢我,请答应我……”说到这里,她停住了。“您要我做什么?”马吕斯问。
“要先答应我!”
“我答应您。”
“答应我,我死之后,在我的额头上吻我一下。我能感觉到的。”
她让自己的头重新枕在马吕斯的膝上,合上双目,一动不动。马吕斯以为爱潘妮死了,长眠不醒了。不料,她又轻轻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笑容,然而,这种笑容是那样的幽深飘渺,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只听她说:“还有,马吕斯先生,我想,老早老早,我就有点爱您……”
她再一次勉力笑了笑,然后,溘然长逝。马吕斯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在爱潘妮冰凉的额上吻了一下。这是怀着无可奈何的感伤向一个不幸的灵魂告别,算不了对珂赛特的不忠。
拿到爱潘妮转给他的信,他迫不及待,急着想看那封信。他把她轻轻放在地上,走开了。他不能守住爱潘妮的尸体读那封信。
他进入厅堂,走到一支蜡烛前。只见那上面写着:
玻璃厂街16号,古费拉克先生转马吕斯·彭梅旭先生。
他打开信封,只见上面写道:
心爱的:
急死人了。父亲要我们即刻离开此处。今晚,我们在武人街7号。
八日之内我们便去伦敦。
珂赛特
6月4日
天知道他们的爱情是多么天真——马吕斯连珂赛特的笔迹都是没有见过的。
6月3日夜间的事发生之后,爱潘妮便有了两个打算:一要阻止父亲和那些匪徒对卜吕梅街住户进行侵袭,二要阻止马吕斯和珂赛特相爱。她扮成了男人。在马尔斯广场,是她,对冉阿让发出了“赶快搬家”意味深长的警告。这促使冉阿让回家后对珂赛特宣布:马上离开,去武人街,然后,一周之内前往英国。这个决定使珂赛特心烦意乱,赶紧给马吕斯写了一封短笺。然而,如何送出这封信成了一个难题,因为她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要杜桑去送,她一定大惊小怪,会送给父亲看。正没有主张之时,她突然看见男装的爱潘妮打铁栏门前闪过,于是,她叫住了这个“少年工人”,给了他五个法郎,嘱咐他:“请立即按上面的地址把信送过去。”爱潘妮把信装进了衣袋。她推断,马吕斯得不到珂赛特的消息,傍晚时还会到那平日的约会地点去。于是,她赶到卜吕梅街,在那里等候马吕斯。在那里,她告诉马吕斯,他的朋友们要他去那街垒。她判定,马吕斯见不到珂赛特肯定会悲观绝望,因此,肯定会到街垒去。情况果真如此。她自己又回到了麻厂街。
马吕斯不停地吻着珂赛特的那封信。这样看来,珂赛特仍在爱着自己,而他,曾一度为失去她的爱而想到了死。可他转而又想到:“珂赛特父女要去英国,我那外祖父又不赞成我们的婚事,因此,命运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他随即想到,有两件事必须在死前完成:一要把自己必死的决心告诉珂赛特,作为诀别;二是使唐纳德的儿子从这场灾难中解脱出来。
他身上有一个纸夹子,他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写了几行字:
看来,我们结婚的愿望是不能实现了。我向你发出过誓言,我说话算数。我决心一死。我是爱你的。在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的灵魂将伴随着你,并微笑着呆在你的身边。
他没有信封,只好把那张纸折了四折,在那上面写了地址:
武人街7号,福舍勒旺先生家,珂赛特·福舍勒旺小姐收。
写罢,他又考虑了一下,然后拿起他的纸夹子,翻开第一页,用同一支笔写了如下几句话:
我是马吕斯·彭梅旭。请将尸首送我的外祖父吉诺曼先生家。地址是:沼泽区,受难修女街6号。
他把纸夹子放进衣服的口袋里,便喊嘉弗洛斯。那小淘气听到马吕斯喊他,立即跑了过来,脸上满是殷勤的笑意。
“替我办件事好吗?”
“您吩咐好了,”嘉弗洛斯说。“拿着。立即绕出街垒。明天早上你把这信送到武人街7号福舍勒旺先生的住处,交给珂赛特·福舍勒旺小姐。”
“这没问题……在这段时间里假使街垒让人家占了去,我却不在场。”
“看来,天亮以前他们不会再来进攻,兴许明天中午前这里太平无事。”
“好吧,”嘉弗洛斯说,“我明天早晨把您的信送到,成吗?”
“那就晚了。街垒可能被封锁,通道可能被掐断。那你就出不去了。你要立刻离开。”
嘉弗洛斯没有理由说“不”,他没有了主意,愁眉苦脸地搔着耳朵。忽然,他眼前一亮,然后,像一只小鸟那样迅捷地抓住那封信。
“好。”他应了一声。他从蒙德都巷跑开了。
“现在,还不到晚上12点——还差几分钟。武人街并不远。信我立刻送过去,回来还赶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