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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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武人街

一、吸墨纸泄露的秘密

6月5日,冉阿让和珂赛特及杜桑一起搬到了武人街。在这里,一场急剧的转变正在等候他。

在搬出卜吕梅街以前,珂赛特曾尝试过阻止冉阿让这样做。珂赛特不愿意离开,而冉阿让却决意要走。兴许自己的隐情有所暴露,有人在追捕他。在此情况下,珂赛特只好服从他的决定。

在去武人街的路上,他们彼此都咬紧牙关,没说一句话。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冉阿让忧心忡忡,没有体察珂赛特的愁苦;珂赛特悲痛难忍,也没有注意到冉阿让的忧虑。

以往,冉阿让离开家,从不带着杜桑。这次他必须带上她。他断定,自己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次离开卜吕梅街,十分仓促。冉阿让只携带那只小提箱,其余的东西全留下了。他只在巴比伦街雇了一辆车,离开了。

杜桑好说歹说才得到许可,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裙袍和梳妆用具。珂赛特则只带了她的文具和吸墨纸。

为避免被人发觉,冉阿让一直等到天黑才离开卜吕梅街的住宅。这使珂赛特有了充足的时间给马吕斯写信。他们到达武人街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大家都默默地睡了。冉阿让迁到武人街之后,他的焦急心情便开始减轻,进而渐渐消失。环境的安静大概是可以影响人的精神状态的。这里,街道昏暗,居民安详。冉阿让住在古老巴黎的这样一条小街上,感到自己也好像受了宁静气氛的感染。

他所关心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寸步不离”之物放在自己的手边。

他安安静静地睡了一夜。早晨醒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可以说是快活的。他在餐室用了早餐。餐室十分简陋。冉阿让却感到它很美。

珂赛特没有到餐厅来。她仍待在她的卧室里,让杜桑送了一盆肉汤给她。直到傍晚她才露面。

杜桑却为这次小小的搬家忙了一整天。将近5点钟时,她在餐桌上放了一盘凉鸡。珂赛特为了表示对父亲的恭顺,不得不瞧了它一眼。

这之后,珂赛特便借口头痛,向冉阿让道罢了晚安,又缩到了自己卧房。冉阿让则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个鸡翅膀。吃完之后,他把肘撑在桌上,心情渐渐开朗。他又有了安全感。

吃晚饭时,他曾两三次模模糊糊听到杜桑在对他唠叨:“先生,外面热闹起来了,整个巴黎城都打了起来。”他脑子里正想着别的事,根本没有听杜桑说的话,当然也没有问什么。

他站起身来,开始在窗子与门之间走动。他的心境越来越平静了。

平静之中,他又想到了珂赛特,对于她的头痛,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真正使他放心不下的,是她的未来。

但近来的情况表明,他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现在,他认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们幸福地生活下去。他产生了一种事事如愿以偿的快感。待在法国和待在英国并没什么两样。只要珂赛特在身边就行了。珂赛特便是他的祖国。珂赛特便是他的幸福。现在的冉阿让,心中正极其轻松愉快地盘算着带珂赛特去英国的事。他的脑海中出现了种种图景。他从那幻想的图景中体味着无限的幸福。

正在缓慢地踱步时,他忽然看到一件奇怪东西。在那倾斜在橱上的镜子里,他清晰地看到了这样的几行字:

心爱的:

急死人了。父亲要我们即刻离开此处。今晚,我们在武入街7号。

八天之内我们便去伦敦。

珂赛特

6月4日

冉阿让一下子惊呆了。昨晚,珂赛特一进家门,便把她的吸墨纸簿子放在了碗橱上的镜子前。当时她愁苦欲绝,便把它忘在了那里,甚至没有注意到那簿子仍照她用时那样摊开着。在卜吕梅街,她写完那几行字以后,打开吸墨纸,把墨汁弄干,之后她便出房去,碰到那路过卜吕梅街的青年工人,求他去投送。信的每一个字都印在了那吸墨纸上,而她又把那打开的吸墨簿子原封不动地拿到了武人街的家,把它放在了那碗橱上。

镜子反映出了那些字。事情如此简单,但又极其惊人。冉阿让走近那面镜子。他把那几行字重新读了一遍。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眼前出现的是一种幻觉。渐渐地,他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望着珂赛特的那个吸墨簿,他逐渐恢复了真实感。他把吸墨簿拿在手里,并说道:“是从这儿来的。”他细看吸墨纸上的那儿行字,冲动起来。

冉阿让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吸墨纸也从手中脱落了。随后,他瘫倒在碗橱旁的破旧围椅里,垂着头,眼神沮丧,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心里想,现在,事情已经清楚了。那肯定是珂赛特写给某人的信。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将不会再有自己的阳光。此时此刻,冉阿让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暴跳如雷,它在黑暗中哀号,在黑暗中咆哮。它在说,要把落入狮笼的爱犬夺回来!

直到目前为止,冉阿让还不曾在任何考验面前栽过跟头。可怕的灾难也好,逆境的折磨也好,法律的迫害也好,社会的无情抛弃也好,命运的残暴也好,都曾无情地向他袭来,而他,从未退却,从未屈服。他的心,在经受种种苦难的磨炼之后,好像已经变得坚如磐石,坚不可摧了,其实,假使此时此刻有谁洞察了他的心灵深处,那就不能不看到,他当时的心地却是软弱的、易碎的。

他承受不了最真挚的感情在暗中游离的痛苦。这是有生以来从未尝过的心碎肠断的惨痛。唉,人生的考验,还有什么能比眼睁睁看到别人把自己心爱的人夺走这种考验更严酷呢。

当他看到她要离他而去,看到她要从他手中滑脱,看到她要躲开时,他认为一切均告破灭,一切皆成泡影,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了锥心刺骨的局面。珂赛特的心已另有所属,她已经把终身的幸福托付给了另外的人,她已经有了自己心爱的对象,而他,仅仅变成了一个父亲,因此,世上再也没有了他的位置。当他不再怀疑,确定她“舍我而去”之时,冉阿让心中所产生的痛苦确已到了他无法忍受的程度。

他在捉摸这次新发现。他越想越多,出现了许多没来由的念头儿。他外表静得可怕。当人静到像塑像那样静时,是十分可怕的。

他衡量着自己的命运在不知不觉中所迈出的这惊人一步的分量。他想起了去年夏季他有过的那次疑惧,好不容易消失了。但这一次,他真的见到了危崖绝壁。假使那次只是身置洞口的话,那么,这次却一下子到了洞底。

他依靠本能料定:“那就是他了。”他把珂赛特的某几次情景、某些时候脸上出现过的某几回的红晕、某几回的苍白前后联系起来便有了这样的判断。人在失望中进行的猜测是一种百发百中的神矢。他一猜便猜到了马吕斯。他还不知道马吕斯的名字,但他知道这个人。

当冉阿让看清了在这件事的背后有这么一个小伙子在作怪时,他,冉阿让,这个曾为改造自己的灵魂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人,这个为使自己一生中受到的一切苦难和一切不平都化为仁爱、让自己得以重新做人很是做了一番努力的人,现在反顾自己的内心,却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幽灵:憎恨。

他正思前想后之时,杜桑进了屋子。冉阿让站起来,问道:“是什么地方,您知道吗?”

“请问是……”

冉阿让又说:“刚才,您是不是对我说,打起来了?”

“是这样,先生!”杜桑回答说,“靠圣美里那边。”

二、路灯

就这样,冉阿让在门口一直默默的坐着。

那条街特别冷清。偶尔有几个心神不定的资产阶级匆匆而过,也是急着赶回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在喧腾哗乱的人声之中,圣保罗教堂的时钟庄严地、舒缓地敲了11下。对这一切,冉阿让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他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突然,菜市场方向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破声,接着又是一阵。后一阵比第一阵更猛烈。这大概就是我们前面见到的、被马吕斯所击退的那次对麻厂街街垒的进攻。突然出现在死寂的黑夜、显得格外狂暴的两次射击声使冉阿让振动了一下。他站起来,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极目远望。不过,接着他又重新坐在那石头上,头慢慢地向胸前垂下去。

他重又和自己进行着愁苦、悲惨的交谈。忽然,他听见近处有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路灯下,他看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伙子,从通往历史文物陈列馆的那条街上兴高采烈地走过来。

是嘉弗洛斯来到了武人街。嘉弗洛斯仰着头,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他分明发现了冉阿让,但没有理睬他。冉阿让处在这样的心绪中,本来是不会说一句话,也不会答一句话的。然而,这时他却产生了与这孩子对话的欲望,于是,主动问道:

“小孩儿,”他说,“你找什么?”

“老孩儿,我肚子饿,找东西吃。”嘉弗洛斯毫不含糊地回答。

冉阿让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五法郎的硬币。这时的嘉弗洛斯,敏捷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儿。

他早就注意到了那盏路灯。

“嗨,”他对冉阿让说,“你们这儿怎么还有灯笼。这不合规矩,是在破坏秩序,砸掉它!”

他将手中的石子儿向那路灯抛去。那灯上的玻璃顿时破碎落地。路灯猛烈地摇晃了一阵,熄灭了。街上一下子变得漆黑。

接着,他转向冉阿让:“街头的那栋大楼是历史文物陈列馆吗?它那些的石柱子又粗又大,应该收拾收拾,筑我的街垒。”冉阿让走近嘉弗洛斯,轻轻说道:“可怜的孩子,你饿了。”

说着,他把那枚100个苏的硬币放在了他的手里。嘉弗洛斯抬起头来,见了那大个的钱币,有些吃惊。

在黑暗中,他望着那个大苏,眼睛被它发出的白光晃得发花。他听说过,知道存在着这么一种值五法郎的钱,而且思慕已久,但一直无缘相见,现在,能亲眼见到一个,甚为兴奋,说道:“让我瞧瞧这上面的老虎。”。

他心花怒放地看了一阵,然后转向冉阿让,把钱还给他,一本正经道:

“老板,我更喜欢的是砸路灯。把您这老虎收回吧。我绝不受腐蚀。虽然这玩意儿有五个爪子,但抓到我却不是那么容易。”嘉弗洛斯似乎被打动了,因为他已注意到,这个和他谈话的人没有帽子,这一层增加了他对这人的好感。“您还真不错。”嘉弗洛斯说。随即,他把那钱接过来塞进自己的衣袋。他的信任感一增强,便有了话讲。“您就住在这条街上?”

“是的,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请问,7号在哪里?”

“问7号干什么?”

那孩子沉默着。他怕话多了失言,便使劲把手指插入头发,只说了一句:

“啊!没什么。”

“我在等一封信,你是来送信的吗?”

“您?”嘉弗洛斯说,“可收信人应该是个女的。”

“是给珂赛特小姐的,对吗?”

“珂赛特?”嘉弗洛斯嘟囔着,“不错,不错,我想是这么个滑稽名字。”

“那么,”冉阿让接着说,“把信交给我就是。”

“既然如此,您总该知道,我是街垒派出的吧?”

“自然。”冉阿让说。嘉弗洛斯把手塞进另一个口袋,抽出一张一折四的纸。

随即,他行了个军礼。“致敬,”他说,“这是临时政府发出的文件。”

“给我好啦。”冉阿让说。嘉弗洛斯把那张纸高举过头。“您不可以为这是一封情书。这是写给一个女人的,是写给人民的。我们在打仗,但我们尊重女性。我们可不是那些公子哥儿。”

“给我好啦。”

“好的,”嘉弗洛斯继续说,“我觉得您是一个诚实的人。”

他把信递给了冉阿让。冉阿让又说:“回信是不是要送到圣美里?”

“这您就说岔了。”嘉弗洛斯大声说,“此函发自麻厂街街垒。现在我就返回那儿。”

说完这话,嘉弗洛斯便离开了,像一只振翅逃出笼子的小鸟,速度之快,又如射出的子弹。

三、当珂赛特和杜桑睡熟之时

冉阿让拿着那封信回到了家里。他摸黑上了楼梯,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四周一片寂静。珂赛特和杜桑睡熟了。他在菲玛德打火机的瓶里划了三四根火柴,才弄出一点火星,最后,蜡烛总算是点燃了。他两肘支在桌上,展开那封信。

那信,他一眼便看到了末尾,然后,目光又回到了开头。他的注意力也在随着情绪激动着。他只能看懂一个大概,知道了大致的内容,一些主要的东西,别的都管不了。在这张纸里,他只看见了这样些字:

……我决心一死……在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的灵魂将伴随着你……他心里发出一阵骇人的欢呼。没事了。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命运中的绊脚石被挪开了。它是心甘情愿被挪开的。在他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这个人”便去死了。甚至已经死了。想到这里,他那发热的脑袋又在盘算:“不,他还没有死。”这信写得清楚,是要珂赛特明天早晨看的。信是11点和午夜之间发生的那两次爆炸之后发出的,他还活着。街垒要到天亮时才会受到真正的攻打。但没有关系,只要“这个人”参加了这场战斗,便注定他完了。

他对自己说了这一切之后,实际并没有解脱内心的郁结。

他走下楼,叫醒了那看门人。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冉阿让出了门。他穿的是国民自卫军的全套制服,还带了武器。看门人没费大的周折,便在附近给他弄到了一支带刺刀的步枪,还有满满一盒子弹。

他朝着菜市场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