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冉阿让朝天空开了一枪。他回到了街垒,对人说:“处理掉了。”
十五、生死有命
街垒开始做最后的抗争。突击的战鼓擂响了。
这是飓风般的袭击。昨夜,在黑暗中,一条蟒蛇已经悄悄盘在街垒周围。现在,在大白天,在敞开的大街上,搞奇袭是不会成功的。现在的情况是,大炮开始怒吼,一队队的士兵开始运动。一支强大的步兵摆出战列纵队,在相当的距离之内,均衡地被安插在国民自卫军和保安警察队伍之间。另外,还有无数街垒这边听得到、看不见的士兵做后盾,跑步向街垒冲来。
街垒顶住了。起义者们猛烈地还击。街垒成了拼命争夺的对象,出现了双方在上面竞相攀登的场面。进攻是如此的猛烈,霎时间,街垒的四周都出现了进攻者。一时间,士兵们被打下街垒,一时间,进攻者又像浪花冲击悬崖那样冲过来,将街垒覆盖,但不一会儿,他们又被打退了,街垒又恢复了自己黑色的巨大峭壁的原形。
纵队被迫退却后,在街上重新集合,他们已失去了掩护,但仍令人生畏。他们用骇人的排枪向街垒还击。双方都有同样的决心。勇敢已接近野蛮和疯狂,牺牲精神是何等的强烈啊。军队想尽快结束战斗,而起义者却不让军队轻易达到这一目的。混战使每一个人都感到,最后的时刻要保持自己至高无上的形象。街上尸体成了堆。
安多拉和马吕斯分别在街垒的一端进行指挥。安多拉处于隐蔽状态,他关注着整个街垒的命运,在等待时机。三个进攻的士兵没有发现他。他们死于他的枪下。马吕斯处于完全暴露的状态,成了众矢之的。他的大半个身子暴露着。
被包围的起义者的子弹逐渐耗尽,他们的嘲讽却不会枯竭。他们被坟墓的旋风吹着,仍然嬉笑如故。
他们还会发一通议论,且态度傲慢。“真让人不明白,这些人,”弗以伊辛酸地喊着“他们答应过,并发了誓,前来帮助我们,并以荣誉作了担保。他们个个还是将军。可现在,却把我们丢在了这里。”
公白飞微笑了一下,神情庄严:“有些人就是这样,对荣誉信条的遵守,总是隔着老远的距离。”
街垒内撒满炸开的弹片,就像下了一场大雪。进攻的一方人多势众,起义的一方据险以守。起义者能够不费劲儿地消灭那些在尸体和伤兵之间艰难攀登的士兵。街垒的坚固程度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它可以抵挡住一个军团。然而,进攻的一方随时在补充人员,在枪林弹雨之中突击纵队的后继部队在不断地涌来。现在,他们正一点点、一步步、但有把握地向前运动,在逐渐逼近街垒。
于是,在麻厂街的铺路石上,展开了一场特洛伊那样的肉搏。这些衣衫破烂,疲惫到了极点的人已经有14个钟头未吃、未睡,子弹已差不多打光了,个个都已挂彩,头上,手上都包着乌黑的布条,鲜血从衣服的破洞中不住地涌出。武器只剩下了被打坏了的枪和钝了的刀。街垒曾10次受到包围、攻打、攀登,但始终未被占领。
肉搏战开始了。短兵相接,手枪射击,刀砍,拳打脚踢。屋顶之上、地下室内、酒店窗口上,无处没有搏斗的人影。1对60。力量是悬殊的。博须埃被杀了,弗以伊被杀了,古费拉克被杀了,若李被杀了,公白飞在扶一个伤兵时一连被刺刀捅了三下,胸部被穿透,朝天望了一眼,绝气了。
马吕斯在坚持战斗,他浑身是伤,头上像盖了一块红色的手帕。
唯有安多拉没有受伤。但他没有了武器,于是,他向左右伸手,旁边的人见状,便把自己的武器递给他。他原有四把剑,但现在只剩下半截了。
十六、决战之后
最后,进攻者搭起人梯,攀住天花板,劈伤守在洞口的最后几个抵抗者。20多个进攻者,其中有士兵、国民自卫军和保安警察,乱作一团。在惊心动魄的攀登中,他们大多负了伤,脸上淌着鲜血,使眼睛看不清东西。这更激发了人们的野性。当他们冲上二楼时,安多拉一个人正站在弹子台后面。他手中只剩下了一个枪筒。但他目光炯炯,毫无惧色,令人望而却步。突然,有个声音喊道:
“他是头头,他杀死了炮长。”
“那就开枪吧。”安多拉说。他摔掉手里的枪筒,把两臂叉开,胸挺得直直的。英勇就义总是感人的。当安多拉摆好接受死亡的姿态之后,霎时间,室内的一切厮杀声全都停止了,混乱即刻被平息。整个房子突然万籁俱静,静得坟墓一般。
安多拉失去了抵抗能力,但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却使刽子手们心惊胆战。他好像既不知疲惫,也不会受伤,经过这可怕的24小时之后,面色依然红润鲜艳。
12个人组成了一个小队。他们站在安多拉的对面,在默默地准备好他们的武器。
然后,一个班长下了命令:“瞄准!”一个军官打断那班长:
“等一下。”那军官问安多拉:“需要给您蒙上眼睛吗?”
“不需要。”
“我们的炮长真是您杀的?”
“不错。”这时,格朗泰尔已经醒来。
格朗泰尔,我们记得,从昨晚起就在酒店的楼上睡了。他原坐在椅子上,后来干脆上了桌子,大睡起来。他的状态可用二字形容:死醉。他睡得那么沉,犹如冬眠的熊,又如吸足了血的蚂蟥,不论外面枪炮声多么剧烈,都无法把他惊醒。他的身旁已有好几具尸体,所以,人们也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喧嚣没有弄醒这个醉汉,寂静反而使他醒来了。四周坍塌了,格朗泰尔一无所知。坍塌好像使他睡得更稳了。但在安多拉面前突然停止的喧嚣,却震撼了这个昏睡者。他一下子清醒了。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很快便明白了周围所发生的事。
他虽然不知道24个小时以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但他一睁眼却看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沉醉时的模糊不清的头脑突然清醒过来。活生生的现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士兵们正盯着退在角落里的安多拉。安多拉被子弹台挡住了,没有发现格朗泰尔。班长正再一次发出命令:“瞄准!”就在这时,格朗泰尔用洪亮的嗓音喊道:
“共和国万岁!要死也带上我。”喊着,格朗泰尔站了起来。他错过了战斗的无限光辉的时刻,然而,战斗结束时,他赶上了慷慨就义。他的气概使他的形象骤然高大起来。
他重复着“共和国万岁!”的口号,并用坚定的步伐穿过厅堂,然后和安多拉肩并肩地站到了一排枪前。
“让我们共生死!”他说。安多拉微笑着,握紧了他的手。排枪响了。
安多拉身中八枪。他紧靠在墙上,犹如被子弹钉在了那儿,只是头垂下了。
格朗泰尔倒在了他的脚下。没有多久,藏在房子顶部的最后几个暴动者被赶了下来。士兵穿过一个栅栏对准阁楼不断地射击。阁楼中又展开了肉搏。有人被扔了下来。被扔下的,有几个还是活的。一个穿罩衫的人被从阁楼里抛了出来,肚子被刺刀划开,倒在地上呻吟着。一个士兵和一个暴动者扭在一起。两个人同时从瓦砾坡上滑下,谁也不肯松手。地窖里同样进行了残酷的搏斗。叫喊声、枪声,野蛮的践踏声,响成一片。最后,万籁俱寂,街垒被占领。
士兵们对四周的房屋进行搜查,追捕逃亡的起义者。
十七、俘虏
马吕斯的确被俘了。他成了冉阿让的俘虏。冉阿让没有参加战斗,而是冒着危险照顾着伤员。
哪里有伤员,他就出现在哪里。他扶起倒下的人,把他们送到地下室,给他们包扎。间歇时,他加固街垒。他绝不干射杀士兵和自卫的事。他只是默默地帮助他人。他自己只受了点擦伤。
冉阿让,表面上无视马吕斯的存在,但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当飞来一颗子弹把马吕斯打倒时,冉阿让像一只猛虎,敏捷地一蹦,向马吕斯扑过去,然后,犹如擒住一个猎物,把他带走了。
酒店那边战斗正酣,没有人注意到冉阿让。他抱着昏死的马吕斯,走过被挖去铺路石的街垒战场,消失在科林斯房屋的拐角处。
冉阿让走到这儿之后,停住了脚步。他轻轻地把马吕斯放在地上,然后,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处境危急。
两三分钟之内,这里是安全的。问题是如何离开这里。八年前他在波隆梭街脱身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的面前是一幢七层楼房,他的右方,是堵塞小花子窝的街垒。这街垒很矮,跨越非常容易,但是,在这障碍物的顶上,可以见到一排刺刀尖。那是埋伏在街垒外边的战斗队。毫无疑问,假使跨越这街垒,那就成为靶子,引来排枪的射击。他的左方是战场,是死亡之地。
如何是好?真是插翅难逃了。
必须立刻打定主意,找到办法。人们正在他几步之外。所幸的是,双方人员都为争夺酒店而酣战,没有人注意到他。
冉阿让望望他前面的房屋,望望身旁的街垒,盼望着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绝望了,心里乱作一团。
他的目光移到了地面上。他看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在被无情地守卫着和窥伺着的低矮的街垒之下的地面上,有一扇被一堆从街垒上塌下来的铺路石半掩着的铁栅栏门。铁栅栏像是已被拆开。透过铁条可以看到一个阴暗的洞。这是下水道。冉阿让向那里冲去。他又恢复了越狱时曾有的那种机敏和果断。他搬走铺路石,掀起铁栅栏,背起尸体般一动不动的马吕斯,下了那下水道。他背着马吕斯,用手肘和膝头使着劲,到了下水道之内。好在它不太深。他回头放下了头上的重铁门;这冉阿让,像是服了兴奋剂一般,在几分钟之内,以超人的力量、雄鹰般敏捷,完成了这一切。
冉阿让和昏迷的马吕斯进入一道地下长廊里。这里漆黑无比,然而,这里又安全无比。昔日他从大街上落入修女院时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但是,今天,他背负的已不是珂赛特,而是马吕斯。一种模糊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听起来像是什么人在窃窃私语。其实那是进攻酒店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喧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