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阴渠的惊讶
当时,冉阿让就处在巴黎的下水道中。冉阿让的这种转移是无比出奇的。他本在市中心,可刹那间,揭一个井盖的工夫,他便离开了城市,大白天变成了黑暗,中午变成了夜半,从极端的险境到达了绝对的安全之地。
冉阿让一下子掉进地窟,消失在地牢里,从到处为死亡所占据的街道,来到给予活命的坟墓,真是一个奇特的时刻。
他还带了一个受伤者。那人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冉阿让乍到阴沟时,眼睛失明,看不到任何东西。
有一分钟的工夫,他觉得耳朵也聋了。激烈残杀发生的怒吼声就在他的上方,近在咫尺,然而由于厚厚的土层隔绝,传到他的耳朵时,就变成从地底下发生的窃窃私语了。冉阿让已经顾不上许多,只要感到脚下是踏实的就够了。这里很窄,地面很湿。他谨慎地试着向前迈了一步,怕脚下有深坑什么的。他发现,脚下是石板路,这路向前伸展着。一股恶臭向他袭来。这使他不会忘记身处何地。
不久,他看到了从他滑落下来的那个通风洞射入的微光。他的视力已经适应了地窖的黑暗状态。他能辨别出一些东西来了。后面有墙堵着,这说明走过去是个死胡同,通风洞射入的微光消失在10多步或20步的地方,再往前一片黑暗。在阴沟几米处湿漉漉的墙上,映着一丝淡白的颜色,再远就一片漆黑了。冉阿让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钻进去,会被吞没。但是,必须闯这堵浓雾似的黑幕,而且要快,做到迅速果敢。冉阿让想,他在铺路石下面发现的那个铁栅栏很有可能被士兵们发现。假使那样,他们很可能追过来。想到这一层,冉阿让觉得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他已把马吕斯放在了地上,现在又把他背起来,坚定地向黑暗中闯去。
事实上,另一种危险在等待他们。他从电闪雷鸣般的战场来到了充满陷阱和腐臭气息的地窖,只不过是从地狱的一处掉进了地狱的另一处。
走了50步之后,他发现了问题,不得不停下来。他走的巷道与另一条横的巷道相通:面前有两条路。走哪一条?该向左,还是向右?在漆黑的迷宫中,怎样确定方向?但这座迷宫有一条引路线,这引路线就是它的坡度。顺斜坡走下去,就走到了它开在河岸上的出口。
冉阿让很快就做出了这个判断。冉阿让估计他正处于菜市场之下,假使向左,顺坡而下,只需一刻钟就可以到达交易所桥和新桥之间开在塞纳河河岸的一个出口处。而假使他顺那条坡道走下去,就意味着他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巴黎人烟稠密的地段。那样,人们看到两个血淋淋的人突然从他们的脚下钻出来,会有什么感觉?警察闻讯赶来。那就等于自投罗网。经过这番思虑,冉阿让决定进入那曲折的迷宫。他觉得黑暗更可信赖。至于那里的出口何在,就只有听天安排了。
冉阿让向右拐去,走上了上坡之路。通气孔离他越来越远。当他拐了一个弯后,从通风口射入的微光完全消失。他又落入黑幕之中。他继续快步向前。他让马吕斯的双臂搭在自己的脖子两边,双足垂着。他一只手抓住马吕斯的手臂,另一只手摸着墙。马吕斯的面颊贴在他的面颊上,他感到,马吕斯的头上还在流血。他的衣服被血浸湿了。嘴里喘出一股湿润的热气。这说明马吕斯仍在呼吸,还活着。
这时,冉阿让走的通道比刚才的一条宽些。他艰难地向前走着。昨天夜里的雨水还在淌流。他必须靠墙走,躲开那股小小的激流,双脚不至于陷在淤泥中。就这样,他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着。
不久,兴许是远处的另一个通气孔透进了一点光亮,兴许是他的目光已经适应了,他又有了一点模糊的视觉,开始看到了墙,有时能看到拱顶。瞳孔的扩大找到了光亮,灵魂的扩展找到了上帝。
但辨别方向的困难并没有减弱。冉阿让判定,当前自己在圣德尼街的下面。很不幸,他判断错了。冉阿让当时正处在蒙马特尔阴沟之中。这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地段。因为这里是古老管网中最复杂的迷宫之一。幸好,冉阿让走过了菜市场的阴渠,没有迷失在菜市场阴渠杂乱的鹦鹉栖架似的岔道里。冉阿让闯过了那里,没有进入歧途。进入总渠,从较远地方的出口出去,是他唯一安全的通途。但是,要走到这一步,中间会有无数的歧路和陷阱。
假使冉阿让对地下的建筑了解基本情况的话,只要他伸出手来摸摸沟墙,他就会明白,他并不在圣德尼街的地下沟渠中。因为他会感到,这里的石块不是被打磨出来的那种老石块。由此可以推断,这里的建筑不是古代建筑,而是现代的那种廉价货。这是省钱的碎石和水凝砂浆拌成的一层混凝土。只可惜,对此,冉阿让一无所知。
冉阿让强压内心的焦急,镇静地前进着。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只是靠着运气,向前走着。
越往前走,恐惧的心情越发强烈。他感到,这污水沟可怕极了。每到一个交叉点,他都感到阵阵晕眩。被黑暗吞没的危险始终存在。他必须找到一条生还之路。然而,出路在哪里?他不知道。生路能不能找到呢?找到后如何顺利通过?在这阴沟之中,周围漆黑一团,会不会碰到无法跨越的障碍?会不会这样:马吕斯的血流尽了,自己的力气用竭了,在这阴沟之中留下两具尸骨?对这些,冉阿让无从判断。
忽然,冉阿让惊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已不在上坡。水流在冲击他的脚跟,而不再是冲着他的脚尖。这说明,他已处于下坡的地段。是否突然到了塞纳河?多危险!于是,他决然继续前进。
其实,冉阿让并不是去塞纳河方向。在河右岸的一个地段,巴黎有一个驴背形的地段两边都是斜坡,其中一边的污水泻入塞纳河,另一边流入总渠。此时的冉阿让,就是处在这个分水岭的最高峰。这说明,他是在向总渠方向前进,路线是正确的。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在他前进的过程中,每遇到一个交叉路口,他就去摸那拐角处的结构,假使发觉那个叉口比他所在的巷道狭些,他就不进去,而是继续原来的路线。他认为窄路定是个死胡同,会使他离开目标。他判断得很正确。他坚持了正确的方向。
有一阵子,他感到,自己已不是处在暴动的、惊恐的、交通断绝的巴黎的上面,而是回到了正常的、活跃的巴黎上面。
他大概已经走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不想停下,没有想到要休息一下,他换了一下抓着马吕斯手臂的手。他仍处在黑暗之中。但此时此刻黑暗却给了他一种安全感。
他继续试探着前进。忽然,他看到前面出现了自己的影子。这影子是由一股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红光照出来的。接着,他脚下的路和头上的拱顶都染上了一种不明晰的紫红色。这红光还在他左右巷道的粘糊糊的墙上移动着。他惊愕地回过头去。
他看到,在他刚刚经过的险渠里,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有一种可怕的光划破了浓重的黑暗,正在照射着他。
那是保安警察的灯光。接着,冉阿让看到了八到十个移动着的黑影,僵直、模糊但吓人。
二、缘由
毫无疑问,这一刹那,对冉阿让将意味着什么。
幸好,冉阿让刹那间避过了警察,警察听到有声音,举起灯笼探去照时,冉阿让看到了灯光,可那灯光却没有照出了他,因为,他在很远的黑暗之中。
他停下来,靠墙缩着,一动不动。他还没有明白过来身后移动着的黑影意味着什么。
由于缺乏睡眠、腹中饿渴和情绪紧张,此刻的冉阿让已处于虚幻状态。
他机械地停了下来。这样,声音也就消失了。警察们静静地听了一会,见没什么声音,便凑在一起,嘀咕了些什么。
他们认为不必到总渠去,还是抓紧时间,赶到圣美里那边去。他们认为,有什么“布桑戈”要追踪,应该到那边去。
这样,班长下达命令,向左转,沿塞纳河,向下坡前进。假如他们想到,把那些人分作两组,朝两个方向前进,冉阿让肯定就被捕了。巡逻队走了,把冉阿让留在了这里。
为了表示尽责,离开前,班长朝冉阿让这边开了一枪。枪弹打中了他头上的拱顶。
警察小队整齐而缓慢的脚步声在阴渠中回响着。这声音在逐渐变弱。好长一段时间,他不敢动一动,一直靠在墙上,静听,凝视。直到这队鬼怪销声匿迹,冉阿让又重新处在彻底的黑暗之中。
三、沉重的十字架
冉阿让又继续向前,并且不再停留。路途越来越艰难了。拱顶高度有了变化。是照一般人的身高设计的。现在,他只好弯腰行进,以免背上的马吕斯碰到拱顶;摸着渠壁,免得滑倒。脚下是湿的,墙体黏滑,手难攀扶,脚难支撑。他就这样在污秽中踉跄地行进着。阴沟中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通风孔,可以射进亮光。迷雾和腐烂的气息弥漫。冉阿让又饥又渴,尤其渴得厉害。这里到处是水,但不能喝。他的体力本是非常的,此时此刻,他垮下来了。他感到疲惫不堪,身上的负担越来越沉重。他觉得马吕斯重得像死人。冉阿让还尽量使马吕斯的胸部不致受压,能使呼吸通畅。许多老鼠从他两只腿的中间窜过。有一只老鼠竟然咬了他。每走过一个天窗,从那里吹来一点新鲜空气,他才感到清醒些。
冉阿让到达总管道时,大约是下午3点钟。他感到阴渠突然变得宽大了。他伸手触不到墙,挺直起身子头碰不着顶。冉阿让正处在蒙马特尔的阴沟和大阴沟衔接处。这里还有另外两条阴渠,一条通向普罗旺斯街地下,另一条通向屠宰场地下。冉阿让是很明智的,在这四条路中他选择了最宽大的一条。这是总渠。他选了向左转的下坡路。
幸亏冉阿让做了这样的决断。假使冉阿让走上上坡路,在经过千辛万苦、弄得精疲力竭之后,又走进一条死胡同,那样,他就完了。
在这庞杂的系统面前,他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假使当时有人问他身在何处,他只有一个回答:“在黑暗中。”
他的本能起了决定性作用。下坡,这就是生还之道。他没有向右走,进入两个像爪子一样岔开的拉菲特街和圣乔治街下的阴渠,也没有进入昂坦大街下的渠道。他走过了—条支渠。他累极了,只好止步休息一下。
有一个通气孔相当大,大概是昂儒街的那个通气孔。它射进了一道强光。冉阿让把马吕斯放在一个长条石上。马吕斯血肉模糊的脸在通气孔射入的白光照耀下,显得十分可怕。他就像从坟墓深处扒出来的一模一样。他紧闭双目,粘在太阳穴上的头发。他垂着双手,一动不动。四肢冰冷,唇角凝着血块。领结上也有块凝固的血块。他的衬衫贴到了伤口上,呢子外套的一角摩擦着开着大口子的鲜肉。心脏还在跳动。冉阿让扯下自己的衬衫,尽可能地包好了那伤口,止住了流血。在朦胧的光线下,他俯下身子,用一种无以名状的目光瞧着一直失去知觉、几乎停止了呼吸的马吕斯。
在解开马吕斯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时,冉阿让发现了马吕斯口袋里的一块面包和一个笔记本。他吃了那面包,然后打开笔记本。通风孔的亮光,照出了第一页上马吕斯写的几行字:“我是马吕斯·彭梅旭,请将我的尸体送到我外祖父吉诺曼先生家:沼泽区,受难修女街6号。”冉阿让看罢沉思了片刻,随后,把笔记本放回。吃了面包,他的体力恢复了。他重新背起马吕斯,把马吕斯的头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右肩上,开始向下坡走。只有一点在向他说明时间的变化。从相隔一段距离便有的通风孔射入的光线渐渐暗下来。从这一点上他可以做出判断,下午即将结束,黄昏已经来临。另外,头上车轮的滚动声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后来声音没有了。据此,冉阿让判断自己已不在巴黎市中心的下面,而是接近了某个荒僻地区,到了近郊的马路或河岸的尽头。他发现,阴沟的通风洞稀少了。冉阿让越走越黑,黑暗中他摸索着前进。
突然间,这种黑暗变得非常可怕起来。
四、流沙
冉阿让感到自己进入水中,脚下不再是石块路而满是淤泥了。
在布列塔尼或苏格兰的某些海滨,一个旅行者潮退后走在沙滩上时,他会突然发觉自己行走十分困难。那沙滩并不是湿的,但每当你抬起脚来向前跨越一步时,你留下的脚印中便立即灌满了水。海滩到处都是一个模样。人们无法判断哪里是坚实的,哪里会是下陷的。你向岸边走,要上岸去,你会感到身子越来越重。突然间,你陷了下去——下沉二三法寸。这样,你会抽回脚来,站定,看看哪里好走。而这时你看看自己的脚,它却被沙埋上了。你把脚拔出来,想走回去,向后转,但你越陷越深。沙没到了小腿,你想跃向右方,但沙没过了膝盖。于是,你便无可名状地惊恐起来,开始意识到自己已身陷流沙,明白了脚下是一个人不能走、鱼不能游的恐怖地带。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