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他坐近马吕斯与珂赛特,让珂赛特也坐过来,把他们的四只手一起抓在自己那起皱的老手中,无限疼爱地对珂赛特说:“这个小宝贝俊俏无比,是件杰作!一个小姑娘,可又像个贵妇人。只可惜,将来,她只能是个男爵夫人。这未免让她委屈了;她生就一个侯爵夫人相。看,睫毛够多漂亮!孩子们,你们相亲相爱吧,你们相爱吧,可是,”话讲到这里,突然,他的脸上出现了愁容,“真不幸!我的钱一大半是终身年金,我活着,还过得去,但死后,大概20年后吧,啊!可怜的孩子们,你们将不再有一个苏!到那时候,你这男爵夫人,只好劳累你那纤白的双手啦!”
这时,听到有人用严肃而安静的声音说:“欧福拉吉·福舍勒旺小姐有60万法郎。”这是冉阿让在讲话。他一直没有开口,一动不动地站在这些幸福之人的后面。大家好像把他忘了。
外祖父惊愕地问道:“欧福拉吉小姐是谁?”
“是我。”珂赛特回答。
“60万法郎!”吉诺曼先生重复道。“其中可能差一万四五千法郎。”冉阿让说。
说罢,他把那个纸包放在了桌子上。冉阿让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叠现钞。清点后,认定:
1000法郎一张的钞票计500张,50法郎一张的钞票计168张,合计58.4万法郎。
“58.4万法郎!”吉诺曼姨妈也低声重复了一遍。“上帝,看来你们衣食无虑了。”外祖父说,“马吕斯小鬼,你做了个梦,梦中找到了一个极为富有的姑娘!一个男学生找到了一位有60万法郎的女学生!”“58.4万法郎!”吉诺曼小姐轻轻地又重复一遍,“将近60万法郎啊!”马吕斯和珂赛特,此时正互相注视着,对于这些细节,他们并不太放在心上。
四、幸福
家中为婚事进行着一切准备。确定婚期在2月份。
现在是12月。
外祖父一直处于无比欢乐之中。他时常久久地望着珂赛特发出赞美之声。
“奇妙的美姑娘!”他大声说,“她是如此的温柔善良!没的可说。这是我生平见过的最美的姑娘。简直是天仙下凡。她当享受与之相配的环境。马吕斯,孩子,你是位男爵,富有,别再去当什么律师了,我求你……”
珂赛特和马吕斯从坟墓里一下子升到了天堂。“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马吕斯问珂赛特。
“不明白,”珂赛特回答,“但是,我感到上帝在瞧着我们。”
冉阿让为这对新人的幸福铺平道路,调停一切,使事情顺利进展。从外表看,他与珂赛特一样的愉快。
他当过市长,他为这对新人解决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难题——珂赛特的身份问题。冉阿让排除了一切困难。他把珂赛特安排成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是另一个福舍勒旺的女儿而不是他的女儿。福舍勒旺兄弟俩曾经在小比克布斯做过园丁。本性善良的修女们证实了这位福舍勒旺先生的话,而且她们的语气很诚恳。这样,一个身份证明书就办妥了。法律证明,珂赛特是欧福拉吉·福舍勒旺小姐。她被宣称父母双亡。冉阿让,即冒名的福舍勒旺,被指定为珂赛特的保护人。吉诺曼先生成了保护人的代理人。
那58.4万法郎如何交待呢?那是一个不愿说出名字的人留给珂赛特的遗产。遗产中,珂赛特的教育费用去10000法郎,其中5000法郎付给了修女院。这笔遗产是交给第三者保管的,现在,珂赛特成年了,应该交还给她。看来,这一切都合情合理了。当然,其中免不了有些漏洞,但谁会注意这些呢?
珂赛特明白了,被她叫了很久“父亲”的老人原来并不是她的亲父,而只是一个亲人;另一个福舍勒旺才是自己的父亲。她有了马吕斯,有了这年轻的男人,那老人就销声匿迹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从幼年起,珂赛特就被难解的谜包围着。对一切的疑难,她都已习以为常了,所以,长大以后,对这些难解之谜也就不愿刨根问底了。
她仍然叫冉阿让“父亲”。对吉诺曼老爷爷,她崇拜得五体投地。这位年老的爷爷不断地夸她,送她许许多多的礼物。当冉阿让替她创造了一个在社会上的正常地位并给她一笔可观的财富时,吉诺曼先生则丰富着她结婚的礼品盒子。
多年没打开过的名贵的科罗曼德尔漆凸肚式五斗柜,被他打开了。他在那些鼓肚的抽屉里翻着。里面满是他妻子、他所有的情妇和他的上辈留下的服装。有中国花缎,有中国丝绸,有大马士革锦缎,有画了花的绉绸,有用火烤加热制作的浮毛的图尔料子衣服,有可以水洗的金线绣成的手帕,有老式的金银首饰,有以绘制细巧的战争画作装饰的象牙糖果盒,有装饰物,有缎带。所有这些,他一股脑地送给了珂赛特。
情人如痴如醉,外祖父狂喜不已。受难修女街响着欢庆的铜管乐。
每天清晨,外祖父都给珂赛特送来一些古董。衬裙花边之类摆在周围,犹如盛开的花朵。
有一天,不知什么引起了马吕斯的一番感慨:“革命时期的那些人物是那样的伟大,他们的威望在几个世纪之内都长存不衰,像卡托和伏西翁。他们俩令人怀念。”
第二天,珂赛特的结婚礼品篮子里多了一件漂亮的茶色古锦衣服。
吉诺曼姨妈看着,沉着而平静。五六个月的时间里,她受了不少的刺激:马吕斯流着血被从街垒中送回来,死而复生,马吕斯要娶一个贫穷的姑娘,而最终发现,这贫穷的姑娘却是那样的富有。那60万法郎使她大为惊讶。后来,她平静下来。很快她又恢复了对世事淡漠的态度。
她的苦修已使那呆滞的心灵处于半麻痹状态。对现实生活,她一无所知,除地震和灾祸尚可感知之外,她已丧失普通人的感觉,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60万法郎令老处女的犹豫心情一扫而光。原先,由于看到她对世事漠不关心,在马吕斯的婚事上老吉诺曼便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他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凭着激情行事。他简直忽略了马吕斯这位姨妈的存在。她会有什么意见?对这样的问题,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便得罪了这个温顺的女人,使她心中产生了反感情绪。她想:“父亲决定婚事不与我商量,所以,关于我的财产继承问题,也不必与他商量了。”她是富有的,而父亲则不是。在继承问题上,她决定保留自己的决定权。假使这桩亲事的双方都是贫穷的,她可能就让他们去过自己的贫穷日子了。外甥先生娶个女叫花子,他也只好去当男叫花子了。但人们忽然发现珂赛特有60万法郎。这使她甚为高兴,而且这促使她改变了她对这对情人的看法。看来,她只好把自己的财产留给这两个青年了,因为他们反正不缺她这笔财产。
新婚夫妇已经做出安排,要住在外祖父家中。吉诺曼先生坚持把最漂亮的房间腾出来作为新婚夫妇的新房。新房里,布置了很多高雅的古玩。用一匹乌德勒支的特别名贵的底上绣着金毛茛花和起绒的莲香花的料子装饰了墙壁和天花板。他说:“昂维尔公爵夫人在洛许格荣做的床罩,用的就是这种料子。”在壁炉上,他摆了一个肚子裸露着、捧着一个手笼的萨克森彩色女性瓷人。
吉诺曼先生的藏书室被安排成了马吕斯的律师办公室。
五、残梦
马吕斯和珂赛特天天见面。珂赛特总是和福舍勒旺先生一同来。吉诺曼小姐说:“事情被弄颠倒了。未婚妻送上门来让情人追求。”这是马吕斯疗养期形成的习惯。每次,马吕斯和福舍勒旺先生相见并不交谈,似乎他们之间有什么默契。福舍勒旺先生只是陪着女儿前来,因为没有家长相陪,珂赛特是不能来的,因此,在马吕斯眼里,福舍勒旺先生只是珂赛特到来的一个条件。关于教育问题,马吕斯认为应该是免费的和强制的,应该采用各种方式使人人接受,要使全民都能受到教育。对这个问题,他们的看法一致,并且相互间进行了交谈。马吕斯注意到,这位福舍勒旺先生很会讲话,谈吐还甚为高雅。他觉得,福舍勒旺先生的语言和所表达的内容具有绅士风度。
在马吕斯的内心深处,对这个和气而冷淡的福舍勒旺先生存有各种说不出来的疑问。有时,他怀疑自己的回忆是否真实。他的记忆里有一个空洞,有一个黑暗的场所,有一个深渊。四个月来,他苦苦挣扎,觉得这个深渊深不见底。很多事他想不起来了。在街垒里到底见没见过这位严肃而又镇静的福舍勒旺先生,这都成为他拿不准的问题。
事实上,他一直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即使在快乐的时候,他也常常忧伤地在回想。有时,马吕斯两手托腮,脑海深处便模模糊糊地出现街垒中的情景。他又看到马白夫倒下了,又听到了嘉弗洛斯在枪林弹雨中的歌声,唇下又感到了爱潘妮额头的冰冷;安多拉、古费拉克、让·勃鲁维尔、公白飞、博须埃、格朗泰尔,他所有的这些朋友在他面前活动着,遂又消失。这些人,是梦中的幻影还是真实地存在过?一片烟雾。他在苦苦思索。杂乱无章的往事令他头晕目眩。但他在努力地回想。他们在哪里呢?难道真的都死去了吗?自己在黑暗中跌倒后,一切都跟着消失了。他感到,自那之后,所有这一切像剧院的幕布落下一样,消失了。生活中,像剧院一样,有自己的幕落的场面。上帝又揭开了另一幕。
他自己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吗?穷苦之人突然间变得富有起来,飘泊之人突然间有了一个家,绝望之人突然间如愿以偿了。他感到自己进了一座坟墓,然后又从那里走了出来,进入了黑暗,走到了光明。其他人留在了那里,没有出来。
在马吕斯的印象中,福舍勒旺先生也是那些消失的人员中的一个。他闹不清,面前的福舍勒旺先生是否就是街垒中的那个福舍勒旺先生呢?他不敢相信,面前端庄地坐在珂赛特旁边的这位有血有肉的福舍勒旺先生就是街垒的那一位。是否有两个福舍勒旺?第一个福舍勒旺可能是在他昏迷时刻的噩梦里出现而又幻灭了的。在此情况下,马吕斯不可能向福舍勒旺提出问题。他不想这样做。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这也是一种默契。两个人谁也不谈这个问题。
有一次,马吕斯想试探一下。他故意提到麻厂街,问福舍勒旺先生:“您认识那条街吧?”
“什么街?”
“麻厂街。”“没有印象。”福舍勒旺先生回答,语气十分自然。
从回答看,连街道的名字他都是不知道的。马吕斯觉得这很能说明问题。
“不会错!”他想道,“肯定我做过噩梦。是我的错觉。那是一个和他长得相似的人。福舍勒旺先生并没有去过那儿。”
六、消失的人
婚礼正在准备中。佳期就要来临。在此情况下,马吕斯设法对往事进行艰苦而又审慎的调查了解。
他负债累累,不但需要为父亲感恩,而且还要为自己报德。
第一个要报答的是唐纳德。第二个是那个把他送回吉诺曼先生家中的陌生人。他决心要找到他们。他不能自己结了婚,幸福了,忘掉他们。他要在愉快地进入未来生活之前,得到过去欠债的一张收据。
那唐纳德,除了马吕斯之外,人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匪徒,一个恶棍。这马吕斯看到了。但是,这并不等于说,那唐纳德没有拯救过彭梅旭上校的生命。
对滑铁卢战场的真实情况,马吕斯是不了解的。因此,他不了解这一点:唐纳德救了他父亲的命,但他并不是他父亲的恩人。马吕斯动用了各种手段,其中包括雇用侦察人员,都没有找到唐纳德的下落。调查中他得知,唐纳德的女人在预审时死在狱中,唐纳德和他的女儿阿兹玛还活着。他们已潜入黑暗之中,淹没在了社会深渊。他们确实在那里面,需要做进一步地探测。总的情况是:唐纳德的女人死了,铁牙失了踪,主犯已越狱逃匿,戈尔博破屋的绑架案流了产。这样,案情仍没有闹清楚,刑事法庭只抓住了邦灼,抓到了半文钱。他们受到审讯并被判处苦役10年。在逃的同谋犯被缺席判处终身苦役。主犯唐纳德,被缺席判了死刑。这是唯一留下来与唐纳德有关的线索。唐纳德为了避免再次被捕,潜入了暗洞的最深处。判决把此人埋到了深深的黑暗中。
救了自己的那个陌生人,马吕斯在寻找中曾认为有了些眉目,可是后来一切线索都断了。马吕斯设法找到了6月6日傍晚那辆把马吕斯送到受难修女街的马车。那车夫告诉他,6月6日,他受一个警察之命把马车赶在爱丽舍广场的河岸旁、大阴沟的出口处,一直到晚9时左右,对着河岸的一个阴沟铁栅栏门打开了,一个汉子背着一个像是死了的人从那里走了出来。他又受警察之命,拉他们先到受难修女街,放下死人,尔后又拉着警察和那汉子到了离历史文物陈列馆门口不远的地方停下车。车钱付清后,警察和那个人便走了。他没有看清他们去了哪里。
马吕斯从车夫那里听到了这些情况。除此之外,他就一无所知了。在他的记忆里,只留下了当他在街垒中向后倒下时,一只强有力的手从后面抓住了他的印象;后来,直到他到了吉诺曼先生家中苏醒前,他什么也不再知道。
有一点是不容怀疑的:自己确实倒在了麻厂街。有一点也是肯定的:有人把他从菜市场区背到了爱丽舍广场。如何背到这里的?通过下水道。啊!这是何等的献身热忱哪!
他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马吕斯要找到这个人。但是,这个救命恩人却找不到。连一点征兆也找不到。
马吕斯在调查时是十分审慎的。但是,他还是设法把线索扩大到了警署,只是,令人失望的是,在那里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帮他找到他要找的人。那里知道的情况还没有马车夫知道得多。他们连6月6日警察在下水道铁栅栏口逮捕人的事都不晓得。警署反认为,车夫的话是造谣,是编造的,但是,马吕斯并不怀疑车夫的话,因为他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