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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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不眠之夜(1)

一、1833年2月16日

1833年2月16日晚至17日晨,是马吕斯和珂赛特的新婚之夜,祝福之夜。

这是欢天喜地的一天。

它是一次甜蜜而欢畅的婚礼。

在1833年,那时的结婚仪式与现在大不相同。当时,法国没有效仿英国那种一出教堂就把妻子抢走、羞答答地把幸福隐藏起来、把破产者的行径和《雅歌》里那种狂喜混到一起、让自己的天堂颠簸于驿站马车之内,使喀哒喀哒的声响打乱自己神秘的心情,然后再选一张旅店中的床当做新婚之榻、在按夜计费的房间里留下一生中最神圣的回忆,即让马车夫做傧相、让旅店侍女做嫁娘的那种无比细腻的做法。

在19世纪下半叶我们生活着的这个时期,市长和他的肩带,神甫和他的背心,法律和上帝,所有这些,在婚礼中已经不够了。除此之外,必须加上朗朱莫驿站的车夫。那车夫,要穿红色翻口袖的蓝上衣。要穿绿色皮裤,戴假的肩章带和打了蜡的帽子,粗发要扑粉,靴子要笨重。他手持长长的马鞭,喊着、骂着,催促着那尾巴被扎起来的诺曼底双马。但不必着急,这优雅的习俗正在四处扩展,用不了多久,它就要光顾我们法兰西了。

在1833年,在100年以前,婚礼是在一种从容不迫的氛围中进行的。

在那个时代,大家的观念上,认为婚礼既是自家的喜事,同时又是一种社会礼节。家长式的喜筵增添了家庭盛典的隆重气氛。婚礼中,可以尽情欢乐。大家并不认为那不正派,当然也无损于幸福。结婚是两种命运的结合。这种结合的结果,是产生一个新的家族。因此,新房是成家立业的开端,是值得尊敬的美事。

马吕斯和珂赛特的婚礼就是按照当时的风俗,在吉诺曼先生家中举行的。

举行婚礼,普通而又自然。要公布通知,申请结婚证,跑市政府,与教堂办交涉,如此等等,2月16日以前一切准备就绪,是十分紧张的。

16日是星期二,正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能不能、要不要把大喜的日子定在这一天呢?大家犹豫不决,特别是吉诺曼姨妈更是踌躇不定。可是,外祖父吉诺曼先生的想法却与众不同,他说:

“狂欢节最后之旦!妙不可言,俗话说:狂欢节中结婚,不会有不孝之子孙。16日!你难道愿意延期吗?”他这样问马吕斯。

“当然不!”马吕斯回答。“结婚!”外祖父说。

这样,婚礼就在16日举行了,尽管大家正在忙着庆祝欢腾的狂欢节。

头一天,当着吉诺曼先生的面,冉阿让把那58.4万法郎交到了马吕斯手里。

这对夫妇采用的是财产共有制,婚书没有什么复杂的内容。

这时,冉阿让已不需要杜桑,她跟了珂赛特。她的地位上升了,成为珂赛特的贴身女仆。

在吉诺曼家中,特意为冉阿让布置了一间漂亮的卧室。珂赛特担心父亲不同意住在吉诺曼家里,就对冉阿让说:“父亲,我求你。”

婚期前几天,发生了一件小事故,冉阿让右手的大拇指被压伤,但不重。他不愿让任何人为此事操心,既不让人替他包扎,也不让人看他的伤口。他自己用布把手包了起来,并且用绷带吊起了手臂。这样,他便无法签字了。作为珂赛特代理保护人的吉诺曼先生代替冉阿让在婚书上签了字。

新郎上衣翻领饰孔上插上一束花的时刻,观众们便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们了。在此,我们只想介绍发生在从受难修女街到圣保罗教堂路上人们没有注意到的一件小事。

当时,圣路易街的北段的路面正在翻修。从御花园街起,就竖起了“禁止通行”的牌子。这样,婚礼的车辆不得不绕道而行。最近的路线是走林阴大道。但来宾中有人提醒说,赶上狂欢节,那里会车水马龙,不易通过。吉诺曼先生问:“什么原因会有那么多车辆?”“化装游行。”外祖父说,“就走那儿!婚后,这两个年轻人就要过严肃的日子了,现在,则需让他们看一下狂欢节的化装游行,快活一下!”

于是,他们就经林阴大道走过。第一辆是轿式马车。珂赛特、吉诺曼姨妈、吉诺曼先生和冉阿让端坐其内。按照惯例,马吕斯和珂赛特分开,坐了第二辆车。走出受难修女街,婚礼车队便加入了街上漫长的行车行列。

雨在不时地下着。林阴大道上挤满了戴着假面具的人,其中不乏小丑和扮成傻头傻脑形象的滑稽角色。一切都成狂欢,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狂欢节了。

街道两旁挤满了人,各窗口也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剧院立柱廊形成的大平台的外沿也挤满了观众。人们在欣赏化了装、戴着假面具的人,在欣赏狂欢节所特有的、像隆桑那样的车队。这些车辆形形色色,有带篷大车,有皮篷式两轮小车,有单马有篷双轮车。这些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按警章的严格要求顺序前进,好像在铁轨上行驶一般。这车队中,不管是谁,他都会既是观众又是演员。警察在指挥交通,使两条平行的、方向相反的络绎不绝的车辆行驶在林阴大道的两侧,避免这两条潮水般的车流出现任何故障。这里也有特权——带有徽章的法国贵族院议员和公使的车辆可以自由来往于大路的中央。有些精彩而欢快的车队,特别是肥牛车也享有这种特权。

两列车流的旁边许多保安警察在跑来跑去,犹如监护羊群的狗。车队中的私人轿式马车是规规矩矩的,车上坐着姨婆和老祖母,车门口,站着化了装的、容光焕发的儿童,令人喜爱。这些小家伙扮着丑角,但自己觉得正式参加了公众的欢乐,所以,一本正经,表情严肃。

车队不时发生阻塞。一辆车停下来,后面便变成一个疙瘩。一辆车子出了事,整个队伍便会瘫痪。当然,经过疏导,车队很快会继续前进。

婚礼的车队是沿着大道的右边,向巴士底方向行驶的。到达白菜桥街附近时,婚礼车队停了片刻。因为在街的另一面,出现了一辆载有戴假面具的人的车子。

这种满载戴假面具的人的货车,假使在某个狂欢节或封斋节的中期不出现,人们就会觉得要出事。“其中必有名堂,大概内阁要改组了吧!”这种车上都载着什么样的角色呢?一大堆卡桑德、阿勒甘、高隆比娜。这些形象十分突出,颠簸于大货车之中。另外还有各种不伦不类、奇形怪状的人物,有搀扶着侯爵夫人的大力士,有使拉伯雷不堪入耳的、满口粗话的女人,有使阿里史托芬不堪入耳的骂街泼妇。有麻丝做的假发,桃色的汗衫,扮鬼脸人的眼镜。有的冲着行人发出怪叫,两只拳头支在大胯上,姿态大胆而放肆。有的袒着双肩,戴着假面具,装出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总之,这是一伙放任不羁的乱糟糟的角色。他们被一个戴着花冠的马车夫赶着的大货车载着四处游逛。

在希腊,人们需要特斯毕斯式四轮载货马车,在法国,人们需要瓦代式出租马车。

化装车辆的历史是十分悠久的。路易十一的开支中就曾有这笔费用,今天,这群喧闹的人大都坐着老式的双轮马车。他们统统挤在车子的顶层。他们也可由一辆官办的敞篷四轮马车运载。供6人坐的马车上要装20个人。他们有的甚至骑在马车的灯笼上。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卧着的,也还有挂着的。妇女则坐在男人的膝上。在大街上蠕动的人头之上,很远就能看到那堆像金字塔那样堆起的狂人。这些满载的车辆,在嘈杂的人群中突显出来,如同一座欢腾的高山。这些人中,显然有科莱、巴那尔和毕龙的门徒,增强了气氛。这样的马车,由于载人过多,显得庞大无比,呈现着一种胜利的神情,喧闹混乱。他们则在车中吊嗓、狂呼乱叫,乐得前俯后仰;欢乐在咆哮。轻松愉快的气氛统治着一切。这是欢笑的胜利之车。

这种下流的车辆,会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黑暗之感。这种味道是属于执政者的,从中可以洞察出官场和公娼的那种神秘的相似之处。

实际上,这是用卑劣丑态拼凑成的笑料,以此来招引群众;群众喜欢看四轮马车载着这堆活妖怪招摇过市。大家喜欢饰着金箔的敝衣,喜欢他们大喊大叫。大家高兴为这由羞耻汇集而成的胜利鼓掌;假使警察不让这长了20个脑袋的欢乐之蛇在人群中巡游的话,大家就不认为是在过节,但有什么办法?人们就是喜欢这些两轮垃圾车里装着的缎带和花朵。对它,大家凌辱着,同时宽恕着。说明大家在普遍堕落,自己成了堕落的同谋。有些不健康的节日在腐蚀着人民,使他们堕落为群氓;而群氓和暴君都需要有小丑逗乐。当巴黎不再卓越时,它就疯狂。狂欢节是政治的组成部分。不可否认巴黎情愿让无耻在那儿装腔作势。假使有大师的话,它只向大师提出这样的要求:“请替我给这些污秽抹上脂粉。”

我们刚才提到,一辆大型四轮运货马车,载着一群畸形的戴面具的男女,出现在了大道的左边。碰巧,这时结婚的车辆正停在大道右边。从大道那边,戴面具的人看见了这面的新娘的马车。

“咦!”一个戴面具的人指着结婚的马车说,“举行婚礼的。”

由于距离太远,不便向这边打招呼,又怕警察出面干涉,那两个蒙面人的注意力就移向他处了。

不一会儿,那辆车里的人都忙乱了起来。有看热闹的人开始向他们喝倒彩,这实际是群众对戴假面具的人的队伍的一种亲热的表示。刚才谈话的那两个戴假面具的人在此情况下要和他们的同伴们一起对付大家。

这时,同车的另外两个蒙面人,一个是长有大鼻子、留有大黑胡子、模样显老的西班牙人;另一个是瘦小的女子,她还很年轻,戴着假面具,他们俩同时注意到了婚礼车。男的在低语,女的在谩骂。一阵雨落下来,淋着那敞着的车子。二月的风又带寒意。那骂街的袒胸女子,冻得浑身发抖。她咳着,笑着,回答着那西班牙人的问话。

下面是他们的对话:“喂!”

“什么事?”

“你看见那个老头子了没有?”

“哪个老头子?”

“婚礼的第一辆马车里,靠我们这边坐着的。”

“那个扎黑领结、手臂吊着的?”

“对。”

“那又怎么呢?”

“我认识他。”

“你?怎么会?”

“假使我认错了,我宁可让别人砍下我的脑袋。”“今天,巴黎人全变成了木偶。”

“你弯下身子能瞧见新娘吗?”

“瞧不见。”

“能瞧见新郎吗?”

“这辆车里没有新郎。”

“啊!”

“那个老头子是新郎?”

“不管怎么说,这个爪子上有点什么东西的老头,我肯定认得。”

“认得认不得又有什么用?”

“谁知道。兴许有用!”

“对那老头我不感兴趣。”

“我认得他!见鬼,他怎么会在婚礼的行列里?”

“我们不也一样吗?”

“这婚礼车是从哪儿来的?”

“难道我应该知道?”

“听着。”

“什么?”

“你去做件事。”

“什么事?”

“下去,跟踪这辆婚礼车。”

“为什么呢?”

“为了闹清楚那是谁的车子,他们去哪里?我的女儿,你年轻,腿脚好,快去。”

“我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

“我是受雇的。”

“啊,糟糕!”

“我的任务是替市政府骂一天的街。”

“不错。”

“你应该明白,我假使离开车子,第一个见到我的警察就会抓起我来。”

“对,这我明白。”

“今天,我被政府买下了。”

“不管怎样说,那个老头让我心烦。”

“老头烦你什么心,你又不是个年轻姑娘。”

“他在那第一辆车里,在新娘车里。”

“那又怎么样?”

“这说明,他是父亲。”

“那又怎么样?”

“我,只能戴着面具活动。在这儿,我是不能露面的,有面具别人认不出我。但是,明天就不能戴面具了。明天是行圣水礼仪的星期三,我有被捕的危险。而你,你是自由的。”

“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打听到这辆婚礼车去什么地方!”

“它是自由的。参加婚礼的人愿去哪儿就去哪儿。”

“别瞎扯。我告诉你,你要设法替我了解这婚礼的事。有这老头在里面,这对新婚夫妇住在哪儿?”

“决不!那简直是大海捞针!哪是容易的事?”

“不管怎样说,要努力,知道吗?阿兹玛?”两列车队在大道的两旁向着相反的方向移动着。那婚礼车渐渐地在蒙面人的视野中消失了。

二、冉阿让的手臂

世上有什么人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呢?这要由上天进行选择;珂赛特和马吕斯被选中了。

在市政府和教堂里,珂赛特艳丽夺目,异常动人。杜桑在妮珂莱特的帮助下,把珂赛特打扮成了天仙。

白色的软缎衬裙外面,是班希产的镂空花边的连衣裙,头上戴着一顶橘子花的花冠,披着英国的针织花面纱,颈上戴着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一切都洁白无瑕,而那些素雅的装饰更使她容光焕发。一个贞女变成了天仙。

马吕斯的头发漂亮、光洁、芳香。外祖父打扮得华贵异常,神气十足。服饰也好,姿态也好,都集中了巴拉斯时代的精华。冉阿让吊着绷带,无法搀扶新娘,外祖父便代替冉阿让,引着珂赛特。

冉阿让穿着一身黑色礼服,微笑着跟在后面。忒阿杜勒·吉诺曼,特地从驻地夏尔特尔赶过来,参加了表弟彭梅旭的婚礼。珂赛特没有把他认出。

这忒阿杜勒上尉对妇女们称他为美男子已习以为常,再也想不起他与珂赛特之间的事了。

“幸好,对于这个长矛兵的流言我没有信以为真。”吉诺曼先生心里道。

对于冉阿让,珂赛特表现了从未有过的温柔体贴。同吉诺曼老爹她也是和谐一致的,吉诺曼老爹把快乐视为箴言和准则,这就像香气一样洒向她,使她全身也散发着爱和善。幸福之人总是希望大家共同幸福。饭厅里摆好了宴席。亮如白昼的灯光是盛大喜宴不可缺的。欢乐与黑暗和模糊不清不相容。在这样的日子里,谁愿意呆在黑暗里?可以在黑夜里,但不能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