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了。马吕斯走过去,看看那门是否真的被关好了。“可怜的珂赛特!”他低声说,“假使她知道了……”听完这句话,冉阿让浑身抖起来。他的眼睛失魂落魄般地盯着马吕斯,说道:“啊,对了,珂赛特!您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她,您想到这一点并不错。先生,我恳求您,哀求您,先生,您要用最神圣的诺言答应我,不要让她知道。您一个人知道了不就够了吗?我不是被迫的,是自己说出来的,我能够对全世界说出来,对所有的人说出来,这都无所谓。但是不会对她说。她会感到惊骇。一个苦役犯,什么!那样,就得向她解释,有一天,她曾见到一些被链子锁着的囚犯走过……啊,我的天哪!”
他两只手捂着脸,倒在一张沙发里,没有声音,但从那抽搐的肩膀可以看出,他在哭。
哭泣引起了窒息,窒息使他浑身痉挛。他两臂挂着,倒向椅背,想喘出一口气。马吕斯见他泪流满面,并且听见他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发自一个无底的深渊:“噢!我真想死去!”
“我一定替您保密。您放心吧。”马吕斯说。兴许马吕斯的感受并没有达到应该达到的程度。但是,这一小时之内,他不得不接受这件可怕的、出乎意料的事,与此同时,他看到,一个苦役犯和他原来印象中的福舍勒旺先生的形象逐渐合在一起,而他,同时渐渐地被这凄凉的现实所感染。形势的自然发展使他看到了自己和这个人之间的距离。
表示了那种保证之后,他又补充说:“我不能不向您提一下关于您如此忠诚地转交来的那笔款子。首先应该感谢您。请您自己提出一个数字,作为这种行为的一种酬谢。您一定会得到满足的,不必顾虑数字提得多么高。”
“我谢谢您,先生。”冉阿让温和地说。说完,他沉思着,无意识地把食指放在大拇指的指甲上,提高了声音说:“差不多一切都已处理完毕,只剩下了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冉阿让显得十分犹豫,几乎有气无声地、含糊不清地说:
“先生,您现在知道了,您是主人,您认为我该不该再和珂赛特见面?”
“我想,还是不见为好。”马吕斯冷淡地回答。“我再也不能见她了。”冉阿让低声地自言自语。于是,他朝门口走去。他用手抓住门钮,把门开到能够挤过身子的程度,停了下来,转向马吕斯。
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但有一种悲伤的光芒。他的声音又显得极其平静:
“可是,先生,”他说,“您假如允许,我是要见她的。我确实非常希望见到她。假使不是为了要看见她,我就不会向您说明这一切了,我就会离开这儿了事;而为了留在珂赛特所在的地方,能继续见到她,我才不加保留地向您说明了这一切。这应该能够得到理解。您知道,她在我身边生活了九个年头。我们开始时住在大路旁的破屋里,后来到了修女院,后来住到了卢森堡公园旁边。您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们就是住在那里的。后来,我们又住到残废军人院区卜吕梅街,我住后院,我从那儿可以听到她弹钢琴的声音。我们就是那样生活着。我们从未分开过。我们生活了九年零几个月。她等于是我的孩子,我是她的父亲。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这一点,彭梅旭先生。现在要分离,不再见到她,不再和她谈话,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实在是太难了。假使您认为没什么不妥,我可以偶尔来看看她,不会常来,也不会待多久。请您关照,让我在下面一楼的那间小屋里坐坐,看看她。是的,先生,我想看望珂赛特。次数由您来定。我只有这样的一个要求,另外,也应该考虑到,假使我不再出现,可能会产生许多不良的后果,会让别人觉得奇怪。因此,最好是晚上,黄昏时过来。”
“那您就每天晚上来好了,”马吕斯说,“珂赛特会等候您。”
“您是个好人,先生。”冉阿让说。
二、疑点
马吕斯心乱如麻。对珂赛特身边的那个人,他一直抱有反感。他曾本能地感觉到,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难解的谜,而这个谜,就是最耻辱的东西——苦役。现在,真相已经大白,原来,福舍勒旺先生就是苦役犯冉阿让。
在他的幸福中,突然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对这个人,对这个变成了冉阿让的福舍勒旺,由原来的反感变成了厌恶。
一个盗贼,一个惯犯,却归还了一笔巨款。这是60万法郎啊。他是唯一知道这笔钱的秘密的人。他本可把钱全部留下,但他却悉数归还了。
另外,他主动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别人知道了他的底细,那是由于他自己说出的。他说出了,不仅要招致、忍受耻辱,而且还可能大难临头。对判了刑的人来说,一个假面具就是一个避难所。他自己拒绝了避难所。一个假姓名就是一个安全港,但他抛弃了它。一个清白的家庭,就是一个永久的藏身之地,但他放弃了它。出自良心。总之,无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良心悔悟了。他的心中有一种神秘的要求重新做人的愿望。这样极端公正和善良的心,是绝对不属于庸俗之人的。良心的觉醒是灵魂伟大的表现。冉阿让是诚实的。这种诚实无可怀疑。他所付出的痛苦代价证明了它的存在,没有必要进行查问。他所说的一切都可以绝对相信。
经过苦思冥想,马吕斯对冉阿让下了结论。他查清了其功过是非。这种衡量,目的是要得到心理上的平衡。这一切就像一场风暴。马吕斯力图对这个人得出一个明确的看法,他一直追逐到冉阿让的思想深处。他曾一度失去了线索,但是,随后,在烟雾迷漫的厄运之中,他又重新找到了它。
诚实地归还那笔钱,直言不讳地认罪,这些都是好的。这好像乌云过后的片刻晴朗。
但是,不多久,乌云又变得漆黑一团了。隆德磊特破屋中那次遭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人在警察来到时为什么不告状,反而逃走了?现在,马吕斯得到了答案,原来他是一个逃犯。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这个人为什么要到街垒里来?现在,马吕斯已经清楚地回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这人曾到过街垒,但他没有参加战斗。他为什么来?一个鬼怪为这个问题做了回答:沙威。马吕斯完全记起来了,他记起了冉阿让那愁苦的幻影。是他把捆着的沙威拖出了街垒。顿时,蒙德都巷子拐角处传来的手枪声又可怕地在他耳边响起。很可能是这个奸细和这个犯人之间存有仇恨。其中的一个要除掉另一个。冉阿让是为复仇而到街垒里去的。他来得较迟。大概他知道沙威被囚才来的。一个已走上忏悔之路的罪人,对于盗窃,良心上会感到不安,而对复仇则习以为常。因此,冉阿让杀死了沙威。至少,这件事是可以这样解释的。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是找不到答案的。马吕斯觉得这个问题就像一把钳子。冉阿让为什么长期同珂赛特生活在一起呢?难道上天喜欢铸双人链,把一个天使和一个魔鬼拴在一起吗?难道一个罪人和一个纯洁的孩子在神秘的苦难监狱中可以同房为伴吗?在这被称作人类命运的禁锢行列里,两个额头,一个天真,另一个可怕,一个沐浴着晨曦的圣洁之光,另一个被一道闪电照得惨无人色,可以挨在一起吗?一种什么样的奇迹,让这个圣洁的孩子和这个老罪犯共同生活在一起?是谁把羔羊抱近了豺狼边,更让人莫名其妙的是,把狼拴在了羔羊的身上?事实是,九年以来,天使是以恶魔作支柱的。珂赛特的降生、幼年和青春,这童贞少女向着生命和光明发育成长,都在依靠这丑恶汉子的忠诚护卫。
这是秘密中的秘密,马吕斯退却了。可以说,一个秘密已使他对另一个秘密安下心来。显而易见,参与这件事的是上帝和冉阿让。我们能洞悉上帝的办法吗?冉阿让在珂赛特身上花费了心血,培养了这个灵魂。这一点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工匠令人感到恐怖,但其作品却无比杰出。上帝要创造一个可爱的珂赛特,而他使用了冉阿让这个工具。他喜欢挑选这样一个奇怪的助手。厩肥不洁,却是帮助玫瑰花在春天开放的第一功臣。
马吕斯自问自答,认为自己的答案正确无误。在我们所指出的一切疑点上,他没敢对冉阿让进行深究。但他又不敢承认这一点。他深深地爱着珂赛特,珂赛特已经属于他。珂赛特是出奇的纯洁。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需要搞清呢?他感到了满足。珂赛特就是光明。光明还需要进一步明朗化吗?冉阿让个人的事与他无关。当他俯视这个人的不幸的阴影时,他就紧紧抓住了这个悲惨的人的庄严的声明:“我与珂赛特毫无关系。10年前,我还不知道她的存在呢!”
冉阿让自己说过,他只是个过路人。是啊,无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从此以后,珂赛特的靠山是他马吕斯了。在灿烂的蓝天里珂赛特找到了自己的同类,找到了她的丈夫。珂赛特已经长出双翼,神化了,她在飞翔,她把那丑恶的空蛹冉阿让扔在了她身后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