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不得不在此隐藏。他把阴沟做了自己的家,并且还有一把开关阴沟铁栏门锁的钥匙。我再重复一遍,那天是6月6日。大概晚上8时左右,他听见阴沟里有动静。他感到惊奇,藏起来,窥视着。是脚步声。黑暗中有人向他这里走来。真稀奇,除他之外,竟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阴沟里!阴沟的铁栅栏门离那里不远。借门口射来的一点点光,他看到了走过来的人,并看见那人背上背着什么东西,正弯腰前进。那弯腰走路的人曾是一个苦役犯,背的是一具死尸。说那杀人犯有现行的杀人行动,那就是一个。显然,这人正要把尸体丢进塞纳河去。有一点请注意,这个苦役犯来自阴沟远处,在到达铁栅栏出口之前,一定要经过一处可怕的洼地。他好像可以把那尸体丢到洼地里去。可假使那样做,第二天,清扫阴沟的工人会在洼地发现被杀害的人,因此杀人犯不想那样干,而宁肯花惊人的力气背负着这个重负越过洼地。他这样做冒了最大的生命危险,我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的。”
马吕斯的椅子又向前移近了一些。唐纳德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男爵先生,阴沟可和马尔斯广场不一样,那里什么都缺,也缺乏空间。在那里面,两个人总要打照面的。这事自然发生了。住户和过路者不得不打招呼,过路者向住户说:‘您瞧,我背着这东西,得走出去,你有钥匙,给我吧。’这个苦役犯力大如牛,对他的要求当然不能拒绝。但有钥匙的人要与他谈判。他故意拖延时间,这期间看到那个被负的死尸穿着讲究,是个年轻人,像个富家子弟,面部血迹模糊。那住户一边和那苦役犯谈着,一边设法扯下死者背后的一角衣襟。这动作没有被杀人犯发觉。这是一种物证,可向罪犯证明他所犯的罪。住户把物证放在了口袋里。这之后,他打开铁栅栏,放出那背着死尸的苦役犯。之后,住户关上门,消失了。现在您知道了,背死尸的是冉阿让,而那个有钥匙的人,便是现在同您讲话的人,他还保留着那块衣襟……”
说罢,唐纳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撕碎了、沾满深色斑点的黑呢碎片。
马吕斯面色惨白,站起身来。他默默地紧紧地盯着这块黑呢碎片,退到了墙边。用右手在墙上摸索着,在寻找那把置于壁炉旁边的壁橱锁上的钥匙。摸到钥匙之后,他打开壁橱,伸进手臂,而他那惊愕的眼光仍然停在唐纳德展开的那块碎布上。
这时,唐纳德还在说:“男爵先生,我有充分的理由认定,那个被害的年轻人,是一个受了冉阿让诱骗、身上带有大量钱财的外国阔佬。”
“那个年轻人就是我——这便是那件血衣!”马吕斯大叫着,将那件血衣扔在地板上。
接着,他把唐纳德手上那块碎片夺过来,蹲下,把撕下的碎片补在血衣的缺口,缺口完全吻合了。
唐纳德傻了,心想:“这下全完了。”马吕斯站起来,周身战栗。他摸着衣袋,气愤地走向唐纳德,把满把的500法郎和1000法郎举到唐纳德的面前,几乎碰到了他的脸:“卑鄙的东西!你撒谎!你诽谤!你阴险恶毒!你来诬陷他,反而证明了他的清白;你要伤害他,结果却还原了他的荣光。盗贼不是他,而是你!杀人犯不是他,而是你!我见过你,你这个更名隆德磊特的唐纳德,住在医院路的贫民窟里的无赖。你,以及和你有关的情况,我了如指掌。假使我愿意,这些足以送你去服苦役,甚至给你比服苦役更重的惩罚。拿着!拿着!这里是1000法郎,恶贯满盈的无赖!”
于是,他扔给唐纳德一张1000法郎的钞票。“啊!改叫隆德磊特的唐纳德,下流的骗子!这回你该接受点教训了,在黑暗中搜索的下流胚!拿去!还有这500法郎!滚!滑铁卢保护了你。”
“滑铁卢!”唐纳德嘟囔着,把500法郎和1000法郎装进了口袋。
“不错。杀人犯,你,在那儿救过一位上校的命……”“一位将军。”唐纳德昂起了头。
“一位上校!”马吕斯气愤地回答,“假使为一位将军我是不会给你一分钱的。而你来这里的目的是要破坏别人的名誉!我告诉你,你滚!不要再抛头露面了!啊!魔鬼!拿着,这又是3000法郎。明天,你就带着你的女儿离开这里。可恶的骗子!你还有什么妻子!你的老婆早死了,可恶的骗子!我要监视你,看着你动身,那时,我会再给你两万法郎——滚到什么地方去找死吧!”
“男爵先生,”唐纳德深深鞠着躬,“感恩不尽。”
唐纳德走了。他感到莫名其妙,有点惊喜交集——钞票劈头盖脸而来,他受到了上千法郎的轰击。
他的确被雷击了。但他喜欢如此。事情过后两天,唐纳德在马吕斯的安排下,用了一个假名,揣着汇到纽约去的两万法郎的汇票,带着女儿阿兹玛去了美洲。唐纳德,这个失败了的狠毒的资产者是无可救药的。到美洲之后,他依然和在欧洲时一样。正是靠了马吕斯这笔赠款,唐纳德在那里做起了贩卖黑奴的商人。
唐纳德出门后,马吕斯立刻跑到了花园。珂赛特正在那里散步。
“珂赛特!珂赛特!”他叫起来,“快!快来,咱们快去。巴斯克,要一辆车!珂赛特,来,啊!上帝!是他,是他救了我的命!不要耽误了!快围上围巾。”
珂赛特以为他疯了,但还是服从了他。他感到呼吸困难,他大步地来回走着。最后,他吻着珂赛特:“啊!珂赛特!我是一个可耻之人!”马吕斯的心中乱极了。冉阿让的形象在他心目中变得高大起来。他所看到的,是一种绝无仅有的人,他崇高而又温和,伟大而又谦虚。苦役犯冉阿让已经圣化,成了基督。他究竟见到了什么?反正心中有一个伟大无比的形象。
不一会儿,街车到了。
马吕斯扶珂赛特上了车后,自己跳了上去。“武人街,7号。”他吩咐车夫。车子开动了。
“啊,幸福极了!”珂赛特说,“我已不敢向您提那里了——我们去看望让先生!”
“不,珂赛特,是你的父亲,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是你的父亲。珂赛特。我猜到了。你说,你根本没有收到我叫嘉弗洛斯给你送去的信——信肯定落在他的手里了。珂赛特,他是为了救我才去了街垒的。他还救了人——救了沙威。他从深渊里把我拖出来给了你。他背着我通过了那可怕的阴沟,啊!我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骇人听闻的忘恩负义之徒!珂赛特,他保护了你,又保护了我。你想想,那阴沟里面有一个可怕的洼地。那里可以让人没顶千百次,人会被埋在污泥里。他却背着我渡过了。我们去把他接回来,让他同我们住在一起。不管他愿不愿意,一定让他同我们一起生活,不要让他再离开我们。希望他在家,希望我们能找到他!今后,我将终生崇敬他。明白吗,珂赛特?嘉弗洛斯的信是交给他了——一切都弄清楚了,你明白了吧!”
“你说得有理。”珂赛特说。但她什么也不明白。这时,车轮正滚滚向前。
五、黎明
听见有人敲门,冉阿让便转过身去。
“请进。”他的声音很微弱。门开了,珂赛特和马吕斯出现在门口。珂赛特跑了进去。
马吕斯靠着门框。“珂赛特!”冉阿让叫起来。他从椅子上竖起身子,颤抖地张开两臂,面色惨白,看起来十分吓人,但目光里却充满了无限的欢欣。
珂赛特倒在冉阿让的怀中,她激动得要窒息了。“爸!”她喊起来。
冉阿让结结巴巴地说:“珂赛特!她!是您!夫人!啊!上帝!”珂赛特紧抱着他,于是,他叫道:“是你!原谅我了!你在这里!”马吕斯垂着眼帘,不让眼泪淌出来。他向前走了几步,嘴唇紧闭,痉挛着。忍住痛哭,轻轻地喊了一声:“我的父亲!”“您,您也原谅了我!”冉阿让说。
马吕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冉阿让又说:“谢谢。”珂赛特拉下围巾,把帽子扔在了床上。她坐在老人的膝上,用一种可爱的动作撂开他的白发,亲吻他的额头。冉阿让随她摆布,神情恍惚起来。
珂赛特模糊地明白了一点什么,她对父亲倍加亲热起来,像是在替马吕斯赎罪。冉阿让含糊地说:
“我真傻!我以为我见不到她了。您想想,彭梅旭先生,你们进来时,我正在想:‘完了,完了!只有她的衣服在,我是见不到她了——我将是一个悲惨的人。’我正这样想着,你们便上了楼梯。我多笨呀!蠢!蠢到如此的地步!我竟忘记了上帝。慈悲的上帝说:‘你以为他们会如此把你遗弃吗,傻瓜?不会的,决不会的!来吧,这里有个可怜的人,他需要一个天使。’结果,天使到了,我又见到了我的珂赛特,我又见到了我的小珂赛特!啊!我曾是多么痛苦呀!”
很长时间,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后来,他又接着说:“我实在非常非常需要偶尔看一看珂赛特。一颗心,必须有一点寄托。但我又感到我是多余的。我自己在说服自己:‘他们不需要你了,在你自己的角落里待着吧,你没有权力永远赖着不走。’谢谢上帝,我又看见了她!珂赛特,你知道吗,你的丈夫很漂亮,啊!你的绣花领子多美!我喜欢这种花样。是你丈夫选的,是不是?你还应当有几条开司米围巾。彭梅旭先生,请允许我称她‘你’吧。这不会有多少时间了。”
珂赛特接下来说:“您去了哪里?为什么去了这么久?丢下我们,多不近人情!以前您旅行每次最多三四天。我差妮珂莱特来打听,她总是回答说:‘没有回来。’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啊!坏爸!你生了病,我们却不晓得!你看,马吕斯,看他的手,冷成了什么样?你摸摸看。”
“这么说,您来了,彭梅旭先生,您原谅了我。”冉阿让又说了一遍。
听了冉阿让重复说完这句话,马吕斯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听到了吗,珂赛特?他说,我要原谅他!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吗,珂赛特?他救过我的命。他把你给了我。在做完这些之后,在救了我的性命之后,在把你给我之后,珂赛特,他自己又怎么样呢?他牺牲了自己。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我是个什么人?一个忘恩负义之徒!对我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这样一个残酷的人,这样一个罪人,他却说:‘谢谢!’珂赛特,我终生为他鞠躬尽瘁也报答不尽他的恩情。街垒,阴沟,火坑,污水沟,他都闯过了。他为了谁?为了我,为了你,珂赛特!他背着我,让我远离死难,可他自己承受着一切。珂赛特,他是位天使!”
“嘘!嘘!”冉阿让轻声说,“为什么要说这些?”“可您!”马吕斯又生气又尊敬,说,“这些事,为什么您不告诉我们?这是您的错。您救了别人的命,却瞒着!尤其是您自我诽谤,这真可怕。”
“我说了实话。”冉阿让说。“还有,”马吕斯又说,“要讲实话,就要把全部实情讲出来,而您不是。您是马德兰先生,为什么没有讲?您救了沙威,为什么没有讲?您救了我的命,为什么没有讲?”
“因为和您一样,觉得我应该走开,而假使您知道了阴沟的事,您就要留我。因此,我不应该说。假使我说出来,大家就都拘束了。”
“有什么拘束的!”马吕斯说,“这回我要请您回去。难道您还希望待在这里吗?啊!天哪!我是凭一个完全偶然的机会获悉这一切的!我们要把您接回去。您和我们是分不开的。您是珂赛特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在这个可怕的屋子里,您不要以为您明天还在这儿。”
“明天?”冉阿让说,“明天,我既不会在这儿,也不会在您的家里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马吕斯问,“啊,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允许您外出旅行了。我们决不允许您再离开我们。您是我们的,我们不放您到任何地方去。”
珂赛特加上一句:“我们的车子就停在楼下。我们要带您走。需要的话,我还要动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