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尹波当着马新的面给岑立昊打电话,现在在部队就是岑立昊的职务最高,同省市主要领导都有交道。岑立昊听完情况介绍,让马新接电话,对马新说,小马,这种事情开后门是开不掉的,你还是劝劝老范,坦白交代,有什么问题说什么问题。
马新哭哭啼啼地说,翟志耘和周晓曾都说了,千万不能说实话,这种事情首长你没有经历过你不懂,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死不承认,能混就混。
刘尹波在一旁哭笑不得,心想这个快嘴女人,真是一点遮拦没有,老范的事情恐怕她一点也不知道,否则翻船更早。
岑立昊说,马新,这话不要随便说了,你劝不动,我和老刘争取最近去看老范一趟。
马新说,首长你要是亲自出面,老范是死罪就会变死缓,死缓就会变无期,最好是个监外执行。
刘尹波说,马新你真是急疯了,问题还没有搞清楚,老范还没有定罪,你就给他把判啦?
马新怔怔地看着刘尹波,喃喃地说,我是疯了我是疯了,我男人被关起来了我能不疯吗。首长啊,老范纵有千错万错,他不该死罪呀!你们都是四大金刚,出面帮老范说句话吧,我代表老范家祖宗八代给你们磕头了。
说着,放下电话就给刘尹波磕头,又对着话筒磕头,一边磕头还一边念叨,首长,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我在给你磕头啊,救救老范啊,他是四大金刚啊……
刘尹波赶紧拎起话筒,对岑立昊说,老岑,你别担心,这里有我。我们冷静地想想办法。
岑立昊在电话里说,第一、感情不能取代法律,老范要是真的有事,我们谁也没有办法,只有请律师,这个问题请翟志耘帮忙。第二,老范现在出的是经济问题,不是政治问题,我们可以以战友的名义去看望,也帮助组织上做积极的工作,这一点你向市里的同志说明,请他们提供方便。第三,让陈春梅这段时间陪着马新,一是让她冷静清醒下来,二是防止再出意外。
刘尹波听岑立昊安排得有条有理,就回答了一个字:是!
几经周折,在彰原市人大主任于庭杰的周密安排下,岑立昊和刘尹波秘密地见到了范辰光。随行的还有彰原市政法委的一名副书记。
被关了二十多天,范辰光显得有些萎靡,但是一见到岑立昊等人,马上就把腰杆挺直了,身体没有离开椅子,嘴巴蠕动了几下,算是打了招呼。
岑立昊说,老范,我们来看你了。
范辰光还是一动不动,阴沉沉地看着岑立昊。
刘尹波说,不容易,岑参谋长是费了很大周折才来的。
范辰光说,谢谢。
岑立昊说,老范,还是实事求是吧,我们不希望你越走越远。
范辰光动了动,把硕大的屁股在椅子上挪了地方,舒适了,才抠了抠眼屎,抬起肥厚的眼皮问,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岑立昊说,个人名义,战友身份。
范辰光说,那我就告诉你,我没犯法,这就是实事求是。
岑立昊说,既然如此,把问题说清楚,我们希望你早点解脱。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老婆孩子想想,也得替老母亲想一想。来,这是马新给你的信。
范辰光没有接信,仍然冷冰冰地看着岑立昊,不紧不慢地说,我就是为他们着想,我才没有犯法。
刘尹波说,老范,你这个态度很反常,有些问题总得说清楚吧,那五百五十万总得有个说法吧?
范辰光说,不是查吗?我就让他们查,查个底儿朝天,查个水落石出,只要动真的查就好办了,没准能查出一个清官,查出一大批贪官。你们放心好了,不用为我担心,也不用为我高兴,我范辰光到地方这三年来,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生有幸四脚朝天。让他们查吧,我范辰光是打不倒的,我范辰光前进的步伐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住的。
岑立昊同刘尹波对视一眼,觉得这伙计好像已经不太正常了。
范辰光说,你们对什么眼色啊,你们是不是说,我们早就知道范辰光是个腐败分子,所以及时地把他清除出革命队伍?高瞻远瞩啊,深谋远虑啊,这一手来得厉害啊!可是你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范辰光是不会倒下的,是不会让你们的阴谋诡计得逞的。
岑立昊说,老范,我们是好心好意来看望你的,我们以个人的名义劝你说清问题,至于你自己说不说,那是你的事。我们还是希望你早日解脱,因为你曾经是我们的好战友。
好战友?范辰光冷笑了,说得好听,你岑立昊什么时候把我看成好战友啦?拍着胸脯你说句良心话,你现在是把我当作好战友吗?不,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好战友,甚至就没有把我当作战友。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在想,范辰光这狗日的罪有应得,这狗日的注定是要玩火自焚的,是不是啊岑参谋长,是不是啊岑将军?
岑立昊说,老范,你要冷静!
范辰光说,冷静什么?我冷静得很!你不要对我这么居高临下,你对我永远都是居高临下的,就连同情也是居高临下的。
刘尹波说,老范你受了刺激,思路恐怕有点不太正常,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范辰光撑着眼皮问:你们为什么要来,谁让你们来的?
岑立昊说,老范你这个态度,没有对话的基础。
基础?范辰光又冷笑了,突然站了起来,显得很激动,怪笑两声说,基础?什么是基础?你当然跟我没有对话的基础。老岑,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比你少什么吗?你什么都不比我多,你就是比我多了一样东西,基础。我缺的就是基础,打从我爹操我娘,把我操出来那天起,我就永远地失去了狗屁基础。你是地形专家,你看看那山,你是阳面的一棵树,这就决定了你比我享受更多的太阳。而我就是一粒落在阴面的种子,太阳永远背对着我,你那里已经春光明媚了,我这里还是积雪未化。我没有长成青苔就算幸运了,我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是一棵弯弯曲曲的树,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畸形吗?让你从石头缝隙里往外长,让你永远浸泡在潮湿阴暗的土壤里往外挣扎你试试?
岑立昊不说话,他被范辰光的话镇住了。刘尹波向岑立昊示意撤退,岑立昊说,等等,听听老范的。老范,为什么你是阴面我是阳面?
范辰光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大声嚷嚷:你想听吗?那好,我就告诉你。同样的童年,你们好歹有口饭吃,我吃糠咽菜。我是改了档案,我是没有上过中学,可是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我上不起,我饿!中午别的孩子都到食堂打饭,我在学校的菜地边转悠,我在眼巴巴地看着,我在等待,等同学们吃完了,离开了,我到饭堂里拣剩饭,可是没有多少剩饭让我拣。
你们尝过只喝凉水听课的滋味吗?没有,只有我,上课的时候我是一个人,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一到下课,我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就像一个游魂一样,下河捉鱼,扒地瓜地,偷玉米棒,我像一棵自生自灭的野草,可是我活下来了,我参了军,我当了班长,我成了全团屈指一数的尖兵,我哪点比你们差啊?可是命运还是捉弄我,你们提干走了,我还是大兵一个。可是我没有屈服,我告诉我自己,坚绝不服,永远不服,打死也不服。我靠着顽强的奋斗,转志愿兵,转干,从指导员到团政委,我的哪一步都要比你们付出多几倍的代价……可是你们还是看不起我!你们知道吗?老岑啦,我是多么希望能够跟你一样,你能把我当作自己的兄弟,可是,结婚的时候,你为了躲开我,借口到海南去了。在婚礼上我收到了你们从海南给我发了个电报,让我热泪盈眶,在那一阵子我觉得你理解我了,认同我了,我已经是你的好兄弟了,所以后来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设身处地的为你着想,我想我已经是你的好兄弟了。可是后来我知道了,那封电报不是你发的,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那是林林背着你发的,是不是啊老岑,老岑你说是不是?
岑立昊的眼窝湿润了:对不起老范,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可是……
范辰光说,别劝我,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犯法,我最多犯了错误。我范辰光惟一占了国家便宜的,就是吃喝。知道我岳父是怎么死的吗?他是撑死的,他是吃海豚中毒死的。我可以跟你们说,只要我花了公家的钱接待了那些和我一样大腹便便的狗官,我就要请我的父母我的岳父岳母到漳州大酒店吃一顿,他们不去我骂也得把他们骂过去。凭什么,我这个狗官能吃,我七八十岁的父母就不能吃?那时候我就想,我吃的日子长着呢,他们还有几年啊,在我这个儿子女婿没有发迹以前,他们六十多岁了还没有经过漳州大酒店的洗手间,凭什么,凭什么啊!查吧,查他个天翻地覆才好,我可怜的爹娘啊,我对不起你们啊……
范辰光不说了,蹲在地上,抱起脑袋,眼泪流成了一条小河。
离开看守所,岑立昊和刘尹波长时间一言不发,直到车子进城了,岑立昊才说,老刘啊,我过去不了解老范,我有责任啊!
刘尹波说,这事有点蹊跷,老范一口咬定他没有犯法,我觉得不像是抵赖,这老兄总是有些出人意料的名堂。
岑立昊说,但愿有个好的结果,我真不希望他栽进去。
小车路过彰原市信访局的时候,发生了一桩怪事,远远看去,有一群人围在那里,近了,才看清那是一群孩子,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中间有几个成年人,还有一个老太太。刘尹波惊叫,那是老范的母亲,好像马新也在那里。怎么办?绕开?
岑立昊说,下去看看。
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况惊呆了,原来是一群农村来的孩子,有几个手里举着纸牌,上面白纸黑字:“范市长无罪,求求政府放了范市长!”、“范伯伯你在哪里?”、“孩子,咱们回家吧!”、“范市长,家乡人民不会忘记你!”……
马新果然在这里,一看见岑立昊和刘尹波,就拉着范辰光的母亲扑了过来,范辰光的母亲见到岑立昊和刘尹波,二话不说就跪下了,苍苍白发在风中飘扬,老泪纵横,磕一个头喊一声,好人啦,救救我的儿子,他是好人啦……好人啦,救救我的孩子啊,孩子啊,你在哪里,跟我回家吧……
岑立昊连忙搀起老人家,说,大娘,要相信政府,事实一定会搞清楚的。老人家,不要这样了。
这时候跑过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马新介绍说这是范辰光家乡的副县长,带着钱来赎范辰光的。
这才问明情况,原来范辰光在工商局长任上的时候,出资二百万,帮助家乡新建或修建八所小学。这些孩子共有一百个,都是范辰光资助的特困生,每人每年一千元,两年共计二十万。范辰光家乡得知范辰光出事,八个乡镇筹资二百万,由一名乡党委书记带队,到彰原市来赎人。这个副县长是来接访的,人没有接回去,自己也参与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