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天的战争
6837600000011

第11章 复员

翟岩堂复员了。

9月16日那天,在赵王渡桥头,翟岩堂初见对方不是苏宁波,也不是海滑的女兵,而是陈红梅,感到很意外,但不惊讶。而陈红梅在最初见到翟岩堂的时候,压根儿也就没有表现出失望,而是落落大方地说:你能来,我太高兴了。

以后翟岩堂分析,陈红梅能够迅速调整心态,肯定是在他向赵王渡走路的那一段时间内,陈红梅已经把他观察清楚了。陈红梅说,岑立昊这个人没劲,但难得他有你这样一个敢于两肋插刀的朋友。他还以为我想追他,其实我追的是解放军。

翟岩堂当时就觉得情况有点异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红梅提议散步,翟岩堂本来不想跟她散步,因为这个地方离营房不远,他怕被人看见说不清楚。但又考虑岑立昊没来,人家姑娘本来就难堪,强打精神跟他说话,已经很委屈了,他得再多说几句,安慰安慰,于是就同意了。没想到话题一打开,还越说越投机。后来走到一个汽公共车站,陈红梅说,往前三站就是彰河大桥,那边就是邻省了,桥头有集贸市场,很热闹,咱们去看看。

那时候才是上午十点钟,翟岩堂本来请的是一天假,他原想解决了岑立昊的问题再进城照相的,跟着陈红梅,相就没照。两个人到了彰河桥头,还一起吃了一顿饺子,关系就变得亲密起来了。在此之后,书信来往,忙里偷闲,约会三次。再往后,就出事了。团里收到一封信,告了翟岩堂一状,说他勾引陈红梅,陈红梅已经怀孕了,写信人署名是北郊区文化站革命群众。

团里秘密派人调查,此事果然不假,怀孕倒是没有,两个人确实发生了关系。所谓的“文化站一革命群众”,其实就是陈红梅的追求者,手里握有确凿证据。钟团长本来想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但是师里又接到了来信,翟岩堂的提干于是泡了汤。

宣布岑立昊等人提干的那天晚上,翟岩堂拒绝同任何人交流,一个人坐在菜地边上抽了十几根香烟,第二天自己背着铺盖卷回六连去了。再往后,翟岩堂就复员了。后来又有消息传来,翟岩堂复员之后不久,就在部队出征南下的前几天,又返回彰原市,同陈春梅结婚了。

翟岩堂后来的行动只有岑立昊知道。

岑立昊打球砸裁判,和翟岩堂领结婚证是在同一天,岑立昊那天情绪很坏,主动给翟岩堂打的电话,约好在桥头饭店见面吃饭,见了面才知道,翟岩堂那天扯结婚证了。

翟岩堂对岑立昊说,谢谢你兄弟,你让我提前成家立业了。

岑立昊苦笑,说,你怪我吧,都是我惹的祸。又说,不瞒你说,我最近老办蠢事。

翟岩堂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与你什么关系?没有你我照样要娶媳妇生孩子。不过,打仗我打不成了,三年的修行啊,就这么交给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岑立昊说,我理解你,你要是上去,比我强。

翟岩堂说,你这话不是心里话。我不会比你强,但也未必比你差。好了,这话不说了,说多了没意思。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你那天让我代你赴约,真实想法是什么?

岑立昊说,就是不想在那时候进入情况。

翟岩堂又问,如果是现在呢?

岑立昊说,还是不想进入情况。

翟岩堂说,你有一次说梦话,喊了苏宁波的名字。

岑立昊怔住了:不会吧?

翟岩堂说,兄弟,看看我这张脸,这张脸会撒谎吗?你呀,你是把你的前程看得太重了,看得太重了,就没有人味了。

岑立昊说,我是喜欢苏宁波,但那天就是苏宁波,我也不会去,而要是知道是陈红梅,我就去了。

翟岩堂也愣住了,为什么?

岑立昊说,你想想啊,苏宁波她是一个干部,我是一个老兵,跟她在一起,我不占上风。我要是心里没她,就不在乎,越是有她,越是在乎。

翟岩堂说,这话更没人味了,也更有人味了。

岑立昊说,你这话怎么这么难懂?

翟岩堂说,更没人味,说的是你的虚荣心。更有人味,说的是这虚荣心是为了爱情。事实已经昭然若揭,你对苏宁波是有情的。

岑立昊说,感情这东西,太复杂了。其实我还不了解她,但是我相信一见钟情,而且看重一见钟情。

翟岩堂说,陈红梅,哦,现在你该叫她嫂子了,她跟苏宁波她们交往多,我能让她把你的意思转达给苏宁波吗?你现在已经是军官了,允许谈恋爱了。

岑立昊赶紧说,别,我马上要打仗了,这件事情以后再说。

岑立昊调到团司令部当正排职见习参谋,是辛中峄找他谈的话。辛中峄说,响鼓不用重锤敲,我不想多说,只跟你讲一句,一个人无论是仰面朝天还是俯首看地,目光都是狭隘短浅的,而只有平视,才可能有长远辽阔的眼界。怎么才能平视呢?还是我那句话,下颚微收。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峄又说,在得意的时候想想不得意,在不得意的时候想想得意。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峄又说,是个人都有优点,是个人都有缺点。多看看别人的优点,多看看自己的缺点。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峄又说,你有好几次问我,.提干之前那次考核你的成绩,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你现在还想听吗?

岑立昊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次我可能出现了重大问题。那天我没有发挥好。

辛中峄说,那天你发挥得很好,但是,你发挥得过头了。有些事就是这样,一过头,就适得其反。

辛中峄这样一说,岑立昊就紧张了,连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辛中峄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岑立昊说:当然是真话。

辛中峄指了指正南方又问:那你先说说,这是什么方向?

岑立昊不解其意,但还是回答了:当然是正南。

辛中峄说:你敢肯定这是正南?

岑立昊惶惑地四周看了看,并且还跑到路边一棵树下,对着太阳比划了一阵子,再次肯定地说:正南。

辛中峄笑笑说:那我就告诉你,你上次考核的成绩为零。

岑立昊吃了一惊,再问下去,辛中峄却微微一笑,再也不说了。

岑立昊回忆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那天,由于过分紧张,他刚开始就把方位完全搞反了,整个错了三千密位,也就是说,他所计算的十个射击诸元,全部与正确答案背道而驰,犯的是一百八十度的错误。辛中峄说他的考核成绩为零那是客气话。如果当真在战争中犯这样的错误,他指挥的一个炮兵连十次“集火射击”,五百多发炮弹恰好是落在本部的纵深内,毫无疑问是要造成重大伤亡的,那是杀头都弥补不了的。当然,不是真枪实弹地战争行为,辛中峄也就放他一马了,他犯的是大错误,大到了没法追究的程度。

辛中峄说,人啊,人就是人,谁都不是神。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峄说,那好,就不多说了。是骡子是马,拉到战场上看看就知道了。

说完,转身走了。

岑立昊怔怔地望着辛副参谋长的背影,鼻子一酸,差点儿眼泪就下来了。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因为出征的日子迫近,又调整了一批干部,老弱病残一律留下,不适合战争的也留下,从而破格提拔使用一批新干部。倘若不是砸那一球,他现在就是八连连长了。可是,那该死的一球啊,把他送到了正排职见习参谋的位置上。

此时,刘尹波已经当了五连的副指导员了。

破旧的列车哼着破旧的歌,吭吭哧哧地碾过了黄河,又碾过了长江。冬天被丢在身后,春天从车窗口涌了进来,铁路两岸的景色河水一样由南向北哗哗地流淌着后退。

266团终于向战争逼近了。

坐在闷罐子车厢里,岑立昊想,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人一穿上军装,立即就有了几分战争的想法,有了几分战争的欲望,甚至还有了几分战地春梦的浪漫。在浏览车外旖旎的南国风光时,他确实没有更多地把即将对自己的使用和流血阵亡之类联系在一起,也许他的内心抵制这些阴暗的思考。他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攻击欲和破坏欲都十分旺盛,虽然无数次在心里组织过战斗,但从来就没有领教过真枪实弹的战争的厉害,心里不仅没有具体概念,还有许多侥幸和不切实际的想法。他设想着自己能够在一个天赐良机里大显身手,并且迅速成长为一名更高一级的卓越的青年指挥员。他甚至还荒唐地假设,我军的一名优秀的情报女谍,机智地打进敌人的内部,同他这个年轻的营长或者团长密切配合,打了一场举国震动世界瞩目的漂亮战役,然后一起走向功勋的高地……

这一路上,岑立昊的思维始终都膨胀在各种假设的幸福之中,心里涌动着一个鲜花盛开的春天。但随着边境线越来越近,战争的气氛也扑面而来,他的浪漫情怀才被现实的紧张逐渐取代。

第三天,部队到达了边境上一个叫山尾的村落,就在村外的山根下安营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