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开到彰河桥头,突然从桥头的巷子里涌出一群老百姓,拦住了去路。钟盛英的小调儿刚哼到“好一派北国风光”,下面的调儿该拐弯了,但是他拐不好这个弯儿,正试着酝酿,猛觉着车子哮喘两声停了下来,接着便看见车头前像蝙蝠一样迎面扑过来一群人,手里还举着大大小小的白纸黑字,看样子像是告状,就差没有下跪了。钟盛英吃了一惊,还剩半句没有哼出的小调儿便随风飘散,心里不禁一沉:妈的,又捅纰漏了!
车停稳后,钟盛英并没有马上下车,而是端端地坐着不动。前排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副参谋长辛中峄赶紧跳下车子,把群众往桥头堡上引,一边走一边问: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干什么?
众人不买辛中峄的帐,依然围着车子,七嘴八舌要见钟团长。辛中峄回过头来说,我就是钟团长,有话跟我说就行了。
一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朝辛中峄笑笑说:你哪里是钟团长啊,你是参谋长前面还有个“副”字呢,跟你说没用。说着,居然动手拉开了车门,一脸恭谦同时又态度坚决地向车里说:我们要见钟团长。又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部队的同志……我劝他们通过政府反映,他们就是不听,非要找首长告状。钟团长,我们认识您……
钟盛英见隐蔽无效,只得伸出一条腿下了车,站稳之后,挺了挺胸,摸摸风纪扣,缓缓地扫视众人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中山装的脸上,面无表情地开了腔:说吧,什么事?
告状的老百姓多数没见过钟盛英,一看这架势,好家伙,一脸的络腮胡子被刮得铁青,炯炯有神的双眼居高临下,军装笔挺,皮鞋锃亮,透着凛然威严。大家便有点怯场,乱哄哄的吵嚷声顿时平静下来,都把眼睛看着中山装。
中山装打了打精神,干咳两声,开始介绍来龙去脉。最初还有点吞吞吐吐,说着说着找到了感觉,嗓门就大了。
原来,“五一”节那天晚上,266团有几个兵到彰河桥北的国营红星熟食店里买烧鸡,几个人围着当班的马师傅七嘴八舌地咋呼,挑肥拣瘦,讨价还价,以此调动马师傅的注意力。而另外两个兵则暗渡陈仓,从旁边的铺面上从容地转移了四只烧鸡,还“顺”走了两瓶彰河大曲。几个兵煞有介事地折腾了十多分钟,马师傅忙得满头大汗,结果连一只烧鸡也没有正经地卖出去。等兵们嘻嘻哈哈地离开,马师傅才发现“兵家之意不在买”,给他来了个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呢。马师傅粗粗一算,被兵们“顺”走的东西价值三十多元,整个就是他老人家大半个月的工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招呼街坊邻居追赶那几个兵。
追倒是追上了,那几个兵智取粮草得手之后,并没有远走高飞,正龟缩在路西海军滑翔学校西边的塔楼下面大吃大喝,参与吃喝的居然还有海军滑翔学校的两个女兵。那几个陆军男兵见到马师傅等人义愤填膺地追将过来,不仅不乱方寸,反而朝他们挤眉弄眼,照样把骨头啃得咔嚓作响,全然不把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
人赃俱获之后,马师傅自然要讨个说法,几个年轻气盛的还比划着要动手,但有两个识相的人却劝老爷子算了,说这几个兵是金刚团里的四大金刚,都是高干子弟,天不怕地不怕,打架敢动刀子,在彰河桥北方圆十里都是赫赫有名的,惹不起还是躲远点好,犯不着为这几只烧鸡弄出流血事件来,权当破财消灾了。
架是没打起来,但马师傅咽不下这口气。那个穿中山装的叫周晓曾,是马师傅的女婿,在北郊区桥头办事处当干事,听岳父说了这件事,觉得岳父吃亏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要是袖手不管,也显得自己很没面子,琢磨了半天,说:好哇,这个鸡他们不能白吃,擒贼先擒王,找他们当官的去。
钟盛英是在32岁那年当的团长,1978年也才35岁,是全军区团长中最年轻的之一,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在团长任上,他夹紧尾巴恪尽职守,严于律己两袖清风,而且向以治军严谨被上级看好。倘若不是马师傅声泪俱下地控诉,打掉他的门牙他也不会想到,他竟然在驻军当地干部群众的心目中,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贼头”。
血气方刚的266团团长终于在马师傅的面前低下了头,并且从军装兜里掏出了洁白的手绢递给了马师傅,转过头去问辛中峄:你看,这事像不像本团干的?
辛中峄说:不管是不是本团干的,但可以肯定,那几个兵肯定是桥北部队的。
钟盛英冷冷地扫了辛中峄一眼。这一眼让辛中峄后背有点发凉,因为辛中峄是管行政的,这几个兵倘若真是266团的,他是要负管理责任的。
周晓曾见时机成熟,赶紧凑上前来,双手递过一摞材料说:首长,我们是经过调查的,不然,您借咱一个胆子咱也不敢栽赃咱们金刚团啊!
钟盛英看了周晓曾一眼,没有理睬那份材料,眉头皱了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老师傅请放心,国有国法,军有军纪!我一定亲自查清楚,加倍赔偿,严厉处罚那几个害群之马。即便不是本团的,我也要向师部反映,给你们一个交代。
周晓曾讨了个没趣,笑了笑,转过脸去要把材料交给辛中峄。辛中峄看着钟盛英的脸色,也没有接那几张纸,对周晓曾冷冷地说:怎么啦?你这个国家干部,还搞人民军队的黑材料?
周晓曾心理素质还算过硬,不卑不亢地说:辛副参谋长,咱这也是为了部队好,金刚团八面威风,可不能让几个老鼠坏了一锅汤啊。这些材料落在你手里,总比寄到北京去合适吧?
辛中峄说:你小子可得搞清楚了,军民关系出现了问题,你要向好的方面做工作,不能推波助澜。
周晓曾笑笑说:那是自然。我支持群众实事求是地向部队首长反映问题,就是本着负责的态度。
钟盛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马师傅等人说:老师傅你们先回去吧,等我们了解清楚,再给你答复,行吗?
马师傅赶紧说:行行。首长,明码实价吧,也别加倍赔偿了。再说,那都是孩子,错了说两句,就别罚了啊首长。
于是几个人鱼贯上车。车子离开彰河桥头,向北兵营驶去。钟盛英从辛中峄手里要过周晓曾的材料,越看脸色越阴沉。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得多,“烧鸡事件”仅仅是个导火索,那份材料历数了四大金刚违反群众纪律的实事,譬如上街强行搭车、强迫群众的拖拉机绕道;譬如修理收音机不给钱,反而诬陷人家换了他的零件、强行拿走几节电池作为赔偿;譬如骑自行车偏偏走左行道,害得上班女工纷纷摔跤……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虽然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严重地影响了驻军的形象,也严重地影响了他钟盛英的声誉。
材料的标题像一条长长的牛皮癣,看得钟盛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彰河桥北没有解放,人民群众水深火热
钟盛英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闭上了眼睛。严重啊严重!危言耸听,危言耸听!简直像反动标语,简直是反军乱军毁我长城!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份材料很及时,很有针对性,甚至很有必要。是有点危言耸听,可是,这不是空穴来风,毕竟有那么多纰漏,不危言能引起重视吗?不耸听就没人听!
这份材料显然是郊区那位干部精心炮制的,旗帜鲜明,观点犀利,说事明白,依据充分。钟盛英甚至对那小子有了几分好感,这小子是个很有个性、也很有才华的刀笔吏,要是调到266团,不比政治处那几个股长差。
材料上说,四大金刚横得很,做了坏事,还扬言“大丈夫生不改姓死不改名”,颇有侠骨遗风,只要跟人发生纠纷,衣襟一扯,胸膛就是“金刚部队”四个大字。据受损群众反映,这四大金刚的名字分别叫做陈五江、陈六江、陈七江、陈八江,好像是一家兄弟哩。
看到这里,钟盛英恼火透顶,却又忍俊不禁,心里骂道:这帮混账东西,实在可恶至极,也亏得他们能够想得出来!五六七八四条江,再往后该是九江了,那就是陈九江。陈九江何许人也,本师师长是也。那是个老八路,脾气爆得像炸药,倘若知道这四个老干坏事的兵痞个个都比他排行靠前,拔枪毙人的可能性都是有的。
看来这事还得悄悄地解决,也算是个“文革”遗留问题吧,打枪的不要,秘密地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