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天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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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遭遇战之后 (2)

大雨在勐勒山地区下了七天,接着就是持续的阴天,不下雨的日子,也难得见到像样的太阳。老天爷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会儿云开雾散,亮出一晴朗的蓝色,一会儿又是雾气浓重氤氲飘绕。空气潮湿,夜晚钻进被窝,也是潮叽叽粘乎乎的。兵们多是北方人,很不习惯,病号渐渐地多了起来。

范辰光在这段日子里却显得十分活跃。

先是新闻报道出了成绩,一个月前他将三篇稿子复写了四十多份,就像当年“培养”一样,铺天盖地地撒了出去,几乎覆盖了全国主要的城市,虽然没有如数见报,但是当地的省报和军区小报还是上了两篇,恰好一篇的主要内容是写路科长的,标题改了,内容也删了不少,但是主要的过程说清楚了。

路金昆比较满意,协调组里其他干部也对范辰光刮目相看,战士们原先在喊范记者的时候还多少带有一星半点戏谑的味道,现在则不然,现在再喊他范记者的时候就觉得他还真的像个记者。

路金昆对岑立昊和马复江说,看人呐,还真是不可貌相,什么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也都有自己的短处,关键就要看当领导怎么使用怎么引导了。引导得不好,这个人就是稀泥一滩,引导得好,这个人可能要发挥大作用。

岑立昊和马复江都没有表示异议。

这时候形势起了变化,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紧张了,房子也多了,协调组就分开来住,路金昆、岑立昊和马复江都是单独住一间,范辰光也享受了这个待遇。因为大家都在楼上,楼下住着一个班,安全倒也不是个问题。

岑立昊对范辰光的态度也好了起来,而且不是做戏。那次山道遇险,范辰光在要命的关头居然没有不顾一切地跳下来,从而使岑立昊有机会实施指挥,全车人得以化险为夷,令岑立昊非常感动。

范辰光也很清楚自己在协调组里的地位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把这种变化看成是斗争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当然这个胜利与他的计划还差很远。

一个月前的山道脱险在范辰光的心里留下了难以言表的痕迹。当险情最初出现的时候,那一刹那间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几乎眩晕过去,浑身的肌肉和神经都麻木得不听指挥了,他本能地想跳下车去夺路而逃,可是他连跳下去的勇气和力量都没有了。直到岑立昊吼了一声不许乱动,他才清醒一点,意识到同样处在生死边缘的并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几个战士,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尤其是还有一个自命不凡的岑立昊,这使他稍微感到安慰了一些,也凭空觉得安全了一些。

岑立昊后来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他完全按照岑立昊的话去做了,这也是出于一种本能。如果你自己无法解救你的命运,那就把你的命运交给别人好了。尽管他在心里曾经不止一次地骂过岑立昊不是个好东西,而在生死攸关之际,他却宁愿把自己交给岑立昊而不是交给自己。

后来他果然没有死掉,全车的人都没有死掉。回来的时候岑立昊稳稳地开着车,车子里没有人说话,但是他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庆幸都在祈祷都在感激都在敬佩。那当口宋晓玫就坐在岑立昊的旁边,范辰光注意到了她不时扭过头去看岑立昊,他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蕴含着是怎样的色彩。他清晰地听见在岑立昊坐上驾驶座的时候这个小妞发出的那一声赞叹“到底还是当官的啊!这句话说得那样轻柔,那样深情,可它却像一把锋利的钢刀,在范辰光的心里划出了刻骨铭心的疼痛。这句话连同路金昆的那句“志愿兵也是个兵”一起,深深地并将长久地埋在他的生命深处。他痛苦地想,在那样的时候,能够那样做的为什么偏偏不是他而是岑立昊?他为什么就不能像岑立昊那样镇定自如挺身而出呢?他甚至想,这也许是苍天故意安排的一个有惊无险的故事,是故意给岑立昊制造的一个绝好的表演机会。他想如果再有这样的机会,他……可是他马上就怀疑起来了,如果真的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就能够成为岑立昊了吗?

他想人和人是不同的,他知道自己的弱势,也就能够充分地运用自己的强项。有些人天生的就是中流砥柱,就像是乱世英雄,有些人天生的是另外一种英雄。他范辰光在那样的场合是软了一点,而在另外的领域里则又可以大显英雄本色。

他是一个记者啊。尽管眼前还是一个业余的。

现在,范辰光差不多已经真的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记者了。他的新闻视野涉猎的范围已经不限于协调组的这点事迹了。他已经到前指去了几趟,同宣传处的笔杆子们接上了头。整个战区的战况他比老路老岑老范要清楚得多,连前指的首长都同他合了影,战地军官见习团的郑少秋政委还送了他一支钢笔以示嘉勉。一个月来,他夜以继日地又写了二十多篇报道,由于路金昆的重视,他可以任意抽调各个连队的文书来帮他抄写复写,他拉出架势要大干一场了,他要在这个属于他的领域里打一个漂亮的战役。

对峙的日子平庸而且漫长。

不让前出,路金昆便让各连组织一些野外生存训练。

这天姜梓森等人都跟随连队训练去了,马复江便拖上了岑立昊带上微声枪到后山打猎。打了一个晌午,只打到几只斑鸠,而且四只有三只是马复江打的。马复江数落岑立昊的枪法臭,岑立昊说,那没有办法,你跟我比打炮试试。人都有强项弱项嘛。

两个人猴着腰,沿后山鬼鬼祟祟地搜索了一阵,终于又发现了一只很漂亮的大鸟,就落在岑立昊前方二十米处,马复江在一边轻轻地喊,说再臭的枪法这个目标也不该放过,这回打不中,你就没有资格前出了。岑立昊瞄了一阵子,见那只鸟毫无警觉,再加上漂亮得可爱,终于没有开枪。

马复江说,啊,看不出来啊,你老弟一向以铁血军人面貌出现,原来却是菩萨心肠。

岑立昊说,我怀疑那是只孔雀。孔雀是不能打的,保护动物。

马复江收起枪,笑笑说,那就算了吧,我们都当一回保护生态平衡的好人。

回去的路上,正走着,马复江突然停住了脚步,示意岑立昊不要乱动,然后探出脑袋向林子里聆听,听了一阵,一招手,带着岑立昊猫起腰杆向前运动。后来岑立昊就看见了,在林子深处的平坝上,站着一个人,高大魁梧,一只手卡腰,另一只手在胸前比划。再举起望远镜细看,就看出眉目来了,原来是范辰光。两个人屏声敛气,一阵慷慨激昂的话语便断断续续传了过来——同志们,什么是正确的人生观……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我军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朱二湖同志在训练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我们就是要大力提倡奉献精神,我们当兵是尽义务来的,不是……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

岑立昊稀里糊涂地问,这小子神神道道的,他在干什么?

马复江诡秘一笑说:连这个都不知道?亏你跟他还是一个团的。我告诉你,这小子在练习当指导员呢。

岑立昊恍然大悟,也笑了,说:这个老范,尽出洋相。

马复江一本正经地说:哎,你可别这么说,没准不久的将来,这小子就是个指导员,你可别小看了他。咱们吓唬他一下怎么样。你把手枪掏出来放两枪,我来咋呼有情况,看看这小子是个什么表现。

岑立昊说,别了,他也不容易,别把他吓出毛病了。

马复江说,枪声一响,这小子跑都跑不动,他腿不打软你扇我耳光子。

岑立昊说,咱们走吧,别让他看见我们,大家都不好意思。

后来的事实表明,范辰光练习演讲还当真是有备无患。

进入冬天,师里来了几封信,一封是慰问信,无非是辛苦光荣鞭策鼓励之类。另一封是以师政治部的名义给协调组协调组的。根据上面的精神,要在前面提几个战士起来,保留一批战斗骨干。方案由协调组临时支部拿,要多听听一线干部的意见。把工作尽量作得科学一点,合理一点。

这段时间,范辰光的新闻报道工作突飞猛进,本部没什么好写的了,其他部队的也写,而且收获颇丰,以至于前指一位政工首长亲自给岳江南打电话,表扬范辰光。

现在,范辰光已不是刚到协调组时候的范辰光了,在协调组里的地位明显提高。在团结方面也有了很大的改观,不仅不像过去那样老是强调自己的特殊使命,而且十分注意摆正自己的位置,主动站岗,主动帮干部们做一些勤务,有一次甚至还帮马复江和岑立昊的脏衣服洗了。

春节过后,战地军官见习团给了协调组一个出击的机会。尽管要求的规模很小,将要达到的目的不大,但在和平风声已经很紧的情况下,好歹还能出击一次,当然是来之不易的。

这次任务是破袭对方的1056高地哨所。作战代号是N--078行动。

作战会议结束之后,路金昆单独找范辰光谈了一次,说:小范啊,这段时间你确实进步不小,报道成绩很大。这次出去,估计是我们协调组最后一次行动了。从任务上看,不是大行动,基本上是象征性的。我的意思是你也参加,这对你有好处。

路金昆没有说这是战地军官见习团岳江南政委的意思。

范辰光立即来了个立正,把上体挺得笔直,庄严地说:科长,我坚决服从命令。

路科长又说:当然,怎么个参加法,这里面有个讲究。突击队的人员要求精干,你不合适。我带二连搞通道保障,实施抵近指挥。岑股长还是开设炮兵观察所,马复江的基本指挥所在1082高地,你今晚考虑一下,看看去哪个方向合适,明天可以在会上请战。

这一夜,范辰光的脑细胞就异常活跃起来了。他明白路科长的意思,战争快要结束了,这次协调组的行动说到底不过是一次向战区告别的仪式。按通常规律,作为一号首长的路科长应该在基本指挥所,而应该由作战参谋到实战场地指挥,但路科长坚持前出,这里面是有学问的。突击队肯定是不会让他参加的,岑立昊的炮兵观察所分队他去了确实施展不开。那么,就只有两个方向供他选择了,一个是马复江的基本指挥所,一个是路金昆的前进指挥所。范辰光揣摩路科长的意思,是想让他随前进指挥所行动。

范辰光反复比较了一下,在心里运算了一道算术题,这次如果到前进指挥所,遇上战斗情况,就会涌现出一批英雄模范,就有可能加分,但是有危险。如果去基本指挥所,危险性小一点,但是立功的机会也少一些,有可能把一个战斗骨干的名分白白丢掉,不仅不能加分,还有可能让路金昆再次小看自己。

这一晚上,范辰光的脑细胞异常活跃,一会儿是基本指挥所占了上风,也就是安全占了上风,一会儿是前进指挥所占了上风,也就是立功占了上风。就这么翻来倒去,折腾得脑袋都大了。一会儿他的心里喊,如果不能高尚,那就卑鄙吧!一会儿另一个范辰光又在心里喊,如果不想卑鄙,那就高尚吧!

天快亮的时候,范辰光自己对自己发了一通火——妈那个蛋,有什么好想的,难怪老路老岑老马他们看不起,就你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都是吃粮扛枪的,站起来倒下去胯裆下面都是一根枪,谁也不比谁多长两个物件。你们不怕?我范辰光更不怕,你们死球了是个营级团级干部,范辰光死球了才是个兵。范辰光祖祖辈辈都是拉板车的,老子死球了这个世界上无非就是少了一个板车夫。范辰光怕什么?范辰光不仅要到前面去,还要参加突击队。真打起来了,姓范的也是泰山顶上一青松,范辰光就是牺牲了,子弹也肯定是从前胸钻进去了,你们能不能做得到还不一定——他最终决定,去前进指挥所。

天快亮的时候,范辰光终于睡着了,嘴角严肃地抿着,睡得十分庄重。冥冥中他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境界,他看见了一片碧绿的山峦,蓝蓝的天上开放着一轮纯洁的太阳,远处秀丽的山峰笼罩在柔软如丝的阳光里,一簇一簇地跳跃着不知名的花丛。天上云卷云舒,南方的布谷鸟在欢快地鸣唱。一个名叫范辰光的军官(而且是高级军官)挺着高大巍峨的身躯,手举望远镜立在山顶,眺望视野里的山川、森林、河流……雨后的氤氲从山根下面缓缓升起,山坡上滚动着雨珠的绿丛溅射出巨大的虹环,笼罩着他高大魁梧的身躯。

他的身边依次站着路金昆、岑立昊、辛中峄、刘尹波、马参谋……还有那个山花一样鲜艳的女孩,她是谁呢?那件浅绿底缀碎星短袖衬衣在春风中轻飘曼舞,那亮晶晶水灵灵的眸子在深情地注视着他。哦,那不正是宋晓玫么?他向她笑了笑,回首向岑立昊下达了第一道命令:炮火准备!岑立昊立正回答:是!他又向路金昆下达第二道命令:前进指挥所展开作业!路金昆立正回答:是!他又向马复江下达了第三道命令:突击队投入战斗!马复江立正回答:是!他觉得意犹未尽,背起手挺起胸膛,又威严地训了姓马的一句:要是临阵脱逃,我毙了你!马复江再次立正回答:是!……大地在瞬间沸腾了,白云翻卷,火光交织,整个战场在他的意志的驱使下震颤不已。突然一发炮弹在前方落下,他大吼一声,纵身扑向那件浅绿底缀碎星短袖衬衣,美丽的姑娘从血泊中冉冉升起,捧起了他沾着血迹的脸庞……

范辰光从幸福中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现在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