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预定计划,钟盛英等人在88师的三天,第一天看望老干部,第二天走访彰原市党政领导,第三天上午在师部接见各团主官。师里在“兵家食府”摆了两桌,为88师老师长、22集团军老军长送行。
宴会开始之前,郑少秋把岑立昊和辛中峄拉到一边商量,说:老师长今天就算是来告辞的,我们为老首长送行,就不要上“军烧一号”了吧?
岑立昊说:那是自然,彰原市慰问的酒,我让管理科留了两件五粮液,就是为今天准备的。
郑少秋笑了,说:你这家伙,也不是圣人嘛。
岑立昊说:那当然,我要是圣人,也就成了废人。
辛中峄说:一定要把气氛造出来,时间长一点。
岑立昊愣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辛中峄的意思是在酒桌上把钟盛英拖住,让他临行前没有时间再到266团去——岑立昊差点儿叫了起来:哎呀我的老首长,你可真是机关算尽啊。
辛中峄捅了捅岑立昊:当心,别让他察觉,偷鸡不着蚀把米。
郑少秋不解地问:你们搞什么鬼?
辛中峄说:老政委,这个问题对你也暂时保密。不过,还得请你帮忙,让首长尽兴。
郑少秋说:那是自然,我在88师坐的板凳还是热的呢,当然是你们的同盟。
十一点四十分,酒席摆好之后,岑立昊和辛中峄又亲自安排好座次,这才到房间请钟盛英和岳江南等首长。钟盛英在范辰光和其他几名熟悉的团里主官的簇拥下,一路谈笑风生地走进餐厅,环顾四周,扫描了桌面,兴致勃勃地说:啊,他妈的,看来还是我老钟面子大啊。我在北京都听说了,你们扬言司令员政委来了都喝“军烧一号”,这次给我摆上五粮液了,啊,这是提高了规格还是降低了标准啊?
辛中峄说:首长你这次是来探亲的,情况不一样。您下次再来试试,看我们敢不敢给你喝“军烧一号”?
刘尹波说,都信息时代了,还给首长喝“军烧一号”,也显得太跟不上时代了。
钟盛英脸一沉说:你们的七号文件我是学习过的,我支持,就不能带头破坏。我建议你们还是上“军烧一号”,尽管那东西很难喝,但那是我们农场自己造出来的啊。现在做广告不都兴搞什么谁谁谁指定产品吗?以后,凡是比我官小的人来了,你们就可以在餐厅贴上“军区参谋长钟盛英将军指定酒水”。把五粮液换下去,上“军烧一号”。
岑立昊一看这阵势,老人家不像是挖苦人,正在犹豫,老搭档郑少秋和了一把稀泥,说:既然首长发话,那就上“军烧一号”,那还当真是88师的水酿的。
然后就上了“军烧一号”。岑立昊同辛中峄推让了一番,然后端了满满一杯酒,热烈致词:老师长老军长回老部队,坚持老作风发扬老传统。我代表88师现任领导向首长们表个态,一定要把这支老部队带出新水平。来,我们一起敬首长。
钟盛英乐呵呵地说:岑师长啊,你说了半天,就这后一句话我爱听,前面一大串都是老,哎呀,吓人,就像你越是秃子,他越说你没毛,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把老部队带出新水平,你们也只有这个选择。来,我们88师的新老首长共同干!
说完,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其他首长也都纷纷起立举杯,顿时形成觥筹交错之势。然后是辛中峄和刘尹波分别向钟盛英、岳江南和郭撷天以及郑少秋敬酒,桌面上一片热烈景象。
辛中峄向岑立昊递了个眼色,岑立昊会意,心中窃喜:钟盛英是乘三点半的火车从彰原市直接到军区,看眼下这个场面,主宾桌怎么也得闹腾个把小时,然后是部门首长,各团主官,敬酒回敬,几个回合下来,怎么也耗到两点多了,稍事休息,就要登车了,中间没有一点缝隙,也就用不着担心钟参谋长临走还要拐到266团去看一眼。从现在的速度上看,闹腾还没有正式开始,岑立昊甚至担心时间不够用,他差点没暗示大家,有心意赶快表达,抓紧时间。
岂料这里岑立昊刚刚放下心来,那里钟盛英开始发言了。
钟盛英端起酒杯说:大家也都别光给我们敬酒,你们这种轮番轰炸我老人家受不了,岳政委也受不了。我也不一一给你们敬酒了,我喝一杯你们喝一杯,我喝三杯你们喝三杯,心意都在这里了。
辛中峄赶紧站起来,说:不妥吧首长,这又不是体力活,可以大家平摊,我们表达我们的敬意是真诚的。这样,我们每人在您面前喝三杯,你们几位首长象征性地,随意,下慢点,我们边喝酒边跟您套近乎。以后我们到军区,到首长家里赖酒喝。
岑立昊明白辛中峄的良苦用心,无非还是怕机动时间剩多了节外生枝。他情不自禁地向辛中峄投去感激的一瞥。每当上下关系出现紧张局面,哪怕是一点点微妙的不谐,辛副师长总是挺身而出,能打掩护的打掩护,掩护不过去的就担过去,凭借他的老面子替岑立昊分忧。而且恰到好处,分寸把握得极好。
但钟盛英不买辛中峄的帐,说:咱们也别老在这里喝酒了。酒这东西,没有不行,多了也不行,少喝几杯助个兴,多喝几杯就乱性。我这么大个官儿,可不想跟你们喝得脸红脖子粗地乱拍胸脯。来,同志们,举杯,共同喝三个,结束。
辛中峄急了,说:时间还早啊,从这里到火车站不过是十几分钟的路。再说,我们有人在火车站盯着,您不到,火车它也不敢开啊。
钟盛英说:老辛你想让我挨骂啊,为我一个人,火车晚点,那谱就摆大了了。来,干三个,干完了我还想绕到北兵营去看看部队呢。我老人家回88师,你们总不能不让我跟部队见个面吧?况且,你们的七号文件规定的午餐时间不得超过一点半,现在也只剩下四十几分钟了。我到你们的西郊机场绕一圈,正好到点。
到西郊机场?
岑立昊的心呼啦一下又提到了嗓门口。
越是怕有事偏偏事就来。他似乎已经看见了,钟盛英将会在他下令拔掉的那些标牌的遗址前是怎样的怒不可遏,也许不会暴跳如雷,甚至也可能会压制着不表现出来,但是,他的内心是雷霆震怒的,不是可能,而是绝对。他甚至意识到,这一个中午,钟盛英谈笑风生也罢,慷慨举杯也罢,实际上都是稳兵之计,这老人家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要打你一个出其不意。
由于钟盛英态度坚决,也由于岑立昊的不知所措,局面出现了短暂的冷寂。还是辛中峄最早反应过来,举起杯子说:首长,看部队也不一定到北兵营啊,到火车站,路过防化营,首长进去歇歇脚,也就行了。
钟盛英停住酒杯说:啊,怎么啦?我要去看看部队都不行啊?我到88师三天,三次提出到北兵营,你们推三阻四,不是这个理由就是那个理由,你们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想封锁我吗?说着来了气,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掷:这个北兵营我是去定了,酒也不喝了。
一语既出,满屋噤声,大家面面相觑。一股凉气顿时钻进了岑立昊的后背。
找茬,借题发挥!这就是岑立昊最初的反应。这一切恐怕都是因为他对召开现场会表示迟疑引发的,钟参谋长这是处心积虑地要收拾他了。一股强烈的抵触情绪油然而生。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岳江南出来收拾局面了。岳江南端了一杯酒,推推眼镜,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同志们啦,这就叫用力过猛,适得其反。你们想让首长多喝点酒,心是好的,也得有个度啊。首长提出要看部队,那是天经地义的。不过呢,你钟参谋长没离开88师,我还喊你一声老钟。老钟啊,这是你上任前在本集团军辖区内喝的最后一顿酒,也是我们的饯行酒,你不尽兴,我这个政委也没面子。难道是咱俩配合得不好,今天故意扫我一次面子?
钟盛英愣住了:老岳,你这是哪跟哪啊?我们两个在任上是有名的黄金搭档。你这不是将我的军嘛?
岳江南依旧端着杯子,依旧微笑,依旧不卑不亢,说:老钟,既然是黄金搭档,你就得听我的,酒还是要喝的。你这么气呼呼地,让88师的同志们还真误会我们两个人有什么龃龉呢。你屁股拍拍走了,他们还不议论我啊?
钟盛英无奈地苦笑,端起酒杯说:老岳啊,我算服了你,你可真会指鹿为马,我临走想发个小脾气都被你镇压了。好了好了,我喝三杯,以示清白。
说完,当真拿过酒瓶,咕咕咚咚倒了三杯,兑在茶杯里,往岳江南的杯子上清脆地碰了一响,仰起脑袋喝干了。
岳江南也不示弱,照此办理,也喝干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尴尬局面由于有了岳江南插手,又突如其去了。但是,酒桌上的危机是平息了,另一场潜在的危机却更加迫近了——钟盛英坚持要去北兵营看部队。
五辆三菱越野车轻捷地驶出88师师部大门,过彰原桥,向北兵营方向游龙一般驶去。车窗外,是隆冬北方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和呼啸的寒风。车窗内,是各种错综复杂的心态。
岑立昊陪同钟盛英坐在第三辆车上。钟盛英似乎并没有为酒桌上的不协调扫兴,仍然神采奕奕,指点着窗外的景色,感叹着时光的流逝和彰原市城郊的变化。
岑立昊已经无法说清此刻是一副什么心情了,是担心?是顾虑?抑或是摊牌之前的悲壮?抑或兼而有之。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钟盛英看到了那些标牌被拔掉,大动肝火是极有可能的,这还不仅是标牌的问题,标牌可能只是个导火索,是借题发挥的最好理由。最让钟盛英耿耿于怀的,可能还是他对在88师召开现场会不以为然,这是很伤钟盛英面子的事情,甚至让他伤心和失望。那么,如果钟参谋长真的当众发难,他的最佳态度是麻木不仁,死猪不怕开水烫,听他骂就是了。次佳态度是解释他不知道这些标牌的来历,出于保密考虑,轻率地下令,既然是首长让安的,迅速恢复就是。第三种态度就是要抗争了,他要把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带兵理念和盘托出,不管钟参谋长能不能接受,他都将一吐为快。
车子刚驶出师部的时候,岑立昊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希望钟盛英突然改变主意不去北兵营了,或者只去265团267团而不去机场了。随着北兵营的逐渐逼近,这种侥幸心理逐渐消失,而第三种态度却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成为第一种态度。他甚至希望,钟盛英就是冲着88师QW—709训练基地——西郊机场遗址去的,并且就是冲着他下令拔掉的那些标牌去的。骂吧,您是前辈,您是首长,您骂我听着。可是您毕竟是将军,这支部队健康成长,也是您所希望的。
车队快到北兵营的时候,按事先安排,径直往马路终端的265团驶去,并且前面两辆已经驶过去了,但是坐在后排的钟盛英却突然倾过身体,拍拍司机的肩膀说:小伙子,前面向左拐,直接去西郊机场,我要去看看你们的QW—709训练基地。
岑立昊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但他还是说了一句:首长,今天基地上没有部队。
钟盛英说:没关系,我就是看看那地方。岑师长你知不知道,我当兵就在这里接受新兵训练,都四十年了,这个破飞机场其实才是我的第二故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