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立昊心不在焉地回答:首长也是性情中人,重感情啊。心里却在想,用不了五分钟,在老人家的第二故乡,有人要骂人,有人要挨骂。事已至此,别无良策,听天由命吧。
小型车队钻进一片营区,在海军滑翔学校和266团营房南院墙之间拐了个弯,再也不可逆转地向机场遗址驶去。岑立昊的心情在这一瞬间平静下来了,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充分的思想准备,他甚至在心里背诵起高尔基的《海燕之歌》——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现在,他似乎看见了那块他一直捉摸不透的冰块了,它无色无味无形,但它又无处不在,它以水的形式,不,更多的时候它们以更加模糊的气体的形式出现,它就萦绕在你的身边,附着在你的心灵的上空,它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温度,然后它会凝结成为晶莹的、美丽的透明体,横在你的面前,成为你前进途中的一道沟壑,它在阳光下面会反射出斑斓的光芒,让你头昏目眩,让你乱了方寸,让你不在乎它蔑视它,然后,你就一步一步地走向它,被它引诱着牵引着大踏步地往前走走,直到咔嚓一声,你坠入冰冷刺骨的黑洞。你陷落的地方会被人们围上篱笆,标注此地乃某某傻瓜落水之处,前辙不可复蹈,于是更多的人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而你只能永远承受这寒冷的侵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倏然,岑立昊的目光被灼痛了。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视野里出现了一片奇异的景象——在远方,在凛冽的冬日的蓝天下,像红色的城堞,像大海里的风帆,像迎风招展的旗帜,耸立着一排红色的标牌。岑立昊疑惑自己看错了,是心力交瘁之后出现的幻觉,是由愿望派生出来的梦境。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再看——没错,远处坚定不移地竖立着那些曾经让他发怒、让他为难、让他担忧、让他激动并且让他做好承受钟参谋长痛斥的红色的标牌。走近了,红底上的金色大字清晰入目:
金刚部队,百战百胜!
八个大字闪闪发光。
就连被连根拔出的周边的小牌子也重新站立,还是“首战有我,有我必胜!”、“随时准备领命出征!”、“以劣胜优打赢高技术战争!”、“娘子关英雄连”、“赵老庄猛虎连”……
啊,这些在寒风中顽强伫立的板块,这些曾经让岑立昊怒不可遏的标牌,此刻,却像265团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烤着他,也温暖着他……岑立昊明白了,这一定是在辛中峄的授意下、由范辰光亲自操办的杰作。
岑立昊的眼睛湿润了。
范辰光啊范辰光,这个现场会的专家啊,这个弄虚作假的大师啊,这个久经考验的四大金刚……之首啊!此时,岑立昊竟然对这个过去一直轻视的家伙产生了巨大的好感,甚至有了几分谅解,范辰光此时要是在他面前,他甚至会向他致敬。弄虚作假固然可恶,然而,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制造一点善意的谎言也是必要的。像这样把善意的谎言制造得如此有备无患如此快速到位如此天衣无缝,更是难能可贵。这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啊!他能想象得出,那些标牌并没有按照他的命令被拆散,而且在近两天重新刷了漆,随时准备着。此刻,至少有三百名官兵在凛冽干硬的寒风中用自己的肩膀和双手支撑着它们,温暖着老首长的心,也从而使一场狂风暴雨同他们——同在场的所有的人擦肩而过。他有什么理由不感激他们呢?
汽车逶迤驶上跑道。岑立昊说:首长,今天是零下16度,外面太冷,就不下车了吧?
钟盛英“唔”了一声,说:那好,就是故地走一遭。人一老就怀旧。好了,差不多了,打道回府吧。
岑立昊有些意外,也顿时感到轻松,还有点遗憾。他在心里做好的挨骂的准备,酝酿的那些肺腑之言,培养的抗争激情,全都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车队缓缓走过跑道之后,下了返城的道路。
岑立昊掏出手机,给范辰光发了个信息:车队离开即撤,让部队原地跑两圈。他是怕把部队冻坏了。
车子驶出机场后,钟盛英一直一言不发,微闭双目养神。快到彰原桥的时候,岑立昊的手机响了,是守候在车站的管理科长打来的:T16次火车晚点两个半小时。
岑立昊收线后小心翼翼地请示道:首长,最新报告,火车晚点两个半小时。回师部还可以小睡一会儿。
钟盛英振作起来了,两眼炯炯放光,说:你认为我还有可能睡觉吗?然后又拍司机的肩膀:小伙子,掉头,我再回西郊机场看一圈。
岑立昊大惊失色:首长,您……您这是……,他在心里把管理科长骂个狗血喷头——这个狗日的,为什么这时候报告这么个信息?简直是天灾人祸。
这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硌牙。
钟盛英说:客走主人安,我不回你的招待所,免得你们又手忙脚乱的。我就在外面晃悠。我在我的第二故乡多转两趟也算不上什么腐败吧?
如果说第一次到机场来,岑立昊的心情是担心和悲壮并存的话,那么,现在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他的心情:绝望。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他们刚刚撤离机场之后,那些扛着标牌的官兵怎样雀跃欢呼,那些标牌此刻正前仰后合地倒在地上,而266团的官兵们按照他的指令,正在跑道上热气腾腾地做着热身运动。钟参谋长看到这一幕,该作何感想,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一次,弄虚作假的是他,不是他也是他,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然而,再次让岑立昊惊心动魄的事情又发生了。
当车队返回机场之后,他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外面的风仍然在呼啸,而蓝天还是那么平静,机场跑道上阒无人迹,那些火一样燃烧的红色标牌啊——此时,在岑立昊的眼睛里,他们巍峨如山,高耸似碑,迎风伫立,纹丝不动。
转眼之间,恍若隔世。岑立昊的心底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感叹:老范老范,老谋深算!这时候岑立昊突然想,老范也是老同志了,如果集团军再让师里拿意见推荐副政委人选,干脆把老范推荐上去算了,难得啊,难能可贵啊!善解人意啊!不容易啊!
汽车开上跑道之后,钟盛英两眼专注地凝视窗外,无限深情。车子从第一块标牌前走过,钟盛英竟然情不自禁地举起右臂,向那些无声的标牌敬了个礼。
这个礼敬得岑立昊心惊肉跳。
再往前走,钟盛英依然无语凝望,神情庄严,像是在检阅一支部队。岑立昊从后视镜里看见,有两行泪花从钟参谋长的眼角涌出,令他大惑不解。他知道钟参谋长恋旧情重,也知道钟参谋长很看重这支老部队历史的辉煌和现实的荣誉,但是,面对那些没有思想和灵魂的标牌,老首长也用不着如此动情啊?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车队徐徐前行,钟盛英一直在凝望。直到跑道终端,钟盛英说:岑师长,下车吧。
岑立昊说:首长,外面太冷……
钟盛英挥手打断了岑立昊的话头:有人比我们更冷。下车,我有话要说。
说话间,车子已平稳地停了下来。钟盛英没等岑立昊开门,便钻出车外。后面的车子也自动停了下来。
钟盛英下车后长长地出了口气,对岑立昊说:岑师长,请你下命令,部队解散,原地跑步。
岑立昊瞠目结舌:首长,这……您……
钟盛英说:你我都是指挥员,对于角度都不会太迟钝。立昊,你来看看,这些标牌让老百姓从正面看,都是垂直的。可是,你看不出区别吗?它们之间有夹角。第一次来的时候,刚上跑道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你的兵骨头再硬,他也不是钢筋水泥。
岑立昊顿时无语——他,还有辛中峄、刘尹波、范辰光,他们所有的伎俩其实早已经被钟参谋长识破了。
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岑立昊给范辰光打了个电话,让他解散部队。不一会儿,就看见标牌横七竖八地倒下了。
兵们开始跑步,最初是缓慢的、艰难的、动作凌乱的,然后自动成列成行,整齐划一。
岳江南和辛中峄等人也跟上来了。辛中峄满脸尴尬地说:首长,这出戏是我导演的,要骂您就骂我吧。岑师长跟您一样蒙在鼓里。
钟盛英说:我骂什么?我这次来88师,有人想让我高兴,有人不想让我不高兴,没有一个人对我不够朋友,我骂谁?又对岑立昊说:部队跑两圈,我们就在这里看,跑热乎了,集合起来,听我说话。
岑立昊求援地看了看岳江南,岳江南回报了一个亲切地微笑。
部队果然跑了两圈,跑得热气腾腾,集合在跑道终端。除了几个军首长,岑立昊和辛中峄等人也站在队伍里。
钟盛英整了整军容,接受了范辰光的报告,然后开始训话——
同志们,看清这张脸。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人当过你们的团长、师长、集团军长,现在是军区司令部的参谋长。我这次回到88师,很不高兴。为什么?你们88师的科技练兵在全军都是前列,我很希望能把你们的经验介绍出去,开个现场会,可是你们的师长岑立昊同志不给面子,表态暧昧,不想开这个现场会。同志们,266团是有传统的,88师也是有传统的,开现场会是个好事啊,名气大,还可以得到经费,别人求之不得,你们师长拒之门外,我当然不高兴了。
队列里有轻微的骚动。
岑立昊满脸悲壮,一动不动。
钟盛英说:但是,这个不高兴是小小的不高兴,很快就有更让我不高兴的事,那就是你们——也包括你们师里和团里的首长今天的所作所为。过去这里有很多标牌,那上面的话气壮山河,那是按照我的指示做的,但就在前不久,那些标牌被你们师长下命令拔掉了,但他又怕我不高兴,今天弄虚作假来蒙蔽我。岂止让我不高兴,简直让我伤心。同志们,你们知道我现在最想说什么吗?
辛中峄一步跨出队列,昂首挺胸,大喊:首长,今天所作所为全是辛中峄一手策划,与岑师长无关。辛中峄接受任何批评和处分。
钟盛英厉声喝道:辛中峄同志入列!
辛中峄伫立不动,还想说什么,但在钟盛英的逼视下,最终退回队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