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步兵团,炮团确实多了几分娇气。九十年代以前,88师还是一般部队,没有装备运兵车辆,每逢重大行动,步兵团都是步行。而炮团是大车拖着大炮,从步兵的身边呼啸而过,很是神气,惹得步兵忿忿不平,骂炮团的兵是老爷兵。现在,88师已成为机械化部队,步兵团配备了装甲输送车,一般用不着徒步行军了,像这样人车分离人炮分离的情况在近几年还是首次,无论炮兵步兵,思想准备和体能准备都不是很足。尤其是炮兵,因为遂行任务不同,平时比步兵紧急出动得少,拉练得少,走起路来脚上打泡的就多。
团政委高三明正处在一个非常时期。去年范辰光转业的时候就有传闻,他要出任师副政委,但是拖了五六个月之后,又从军区下来一个处长,把副政委的位置占了,只干了三个月,又回到军区当副部长去了,生生地把高三明耽误了一年。
军区下来的那位“象征派”副政委离开之后,师常委又开了会,辛中峄亲自往集团军章思博军长和岳江南政委那里提意见,说一个师的副政委,就这么儿戏般的让上面的人挂虚名,部队很有意见。章军长和岳政委听了只是苦笑,表示理解,也表示要考虑基层干部的实际情况。据说最近88师和集团军两级党委又向军区打了报告,不出意外的话,估计一两个月,就可以到师里工作了,这一点对高三明很重要,他也是当了五六年团政委的人了,再不提起来,不是转业,就是交流到地方武装部去,而高三明现在还不想离开88师。如此,这次演习,能不能保证齐装满员安全无事故,就成了高三明前进路上的一个很重要的筹码。
倒霉的是,就在“2?17”演习即将拉开序幕的时候,他的痔疮病患了,这种病说大不大,俗话说十男九痔,大家或多或少都可能有一点,但高三明的痔疮病似乎比别人的层次高,痛起来割心,走起来流血。本来他可以申请留守,但他是个老政委了,已经陪过了三任团长,无论进退去留,这个时候他不能退却,这还不仅是因为有了一个要提升的消息,而在于团长是新的,关键时刻,他得把担子担起来。岑立昊组织的演习,那不是演戏,丁铁素质不错,但一上来就面对这样的首长,恐怕还是嫩了一点。
去年春节过后,有一次到师里开会,会间休息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岑立昊特意把他招呼到身边,凝视了他一阵,说:老高,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他说:师长当然见过我,至少十次了。春节钟参谋长来时我还到师里去过。
岑立昊说:不是,我说的不是那种见法,我觉得我们两个好像在很早以前就见过,好像还有一段不平凡的交往……瓜葛。
他的心当时一阵发烫,啊,他总算想起来了!高三明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了:当然见过了,当年,在南线,在掩护钟盛英的那次战斗中,那个把你撞倒在地的战士就是我啊!但是,他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笑说:你是我们88师266团的老团长嘛,一个部队工作,少不了见面的。
岑立昊仍然在注视着他,目光有些飘渺,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某种稍纵即逝的记忆。但他回避了。岑立昊说:也不是。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在一个不同寻常的场合和时机有过某种不同寻常的联系。
他想说,是啊,是在一个不同寻常的场合和时机有过不同寻常的联系,而且对你我都很重要。嘴上却说:师长,你这话说得我有点紧张呢。不知道在你说的这种联系里,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愿是个光彩的角色。
岑立昊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回见到你,我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似乎能看见某个地方,有山有水,有草有木,好像是在南方。你参加过南方边境战争吗?
他知道,那场战争中在岑立昊记忆深处埋藏的东西已经开始复苏了,既然如此,他也就没有必要、当然也不可能保留那个秘密了,他只能如实回答,是的,参加过。然后,岑立昊就会继续追问:那么,当时你在哪里?他同样只能如实回答当时在哪里,跟谁一起,遂行什么样的任务。再然后,一切都清楚了。但是,就在那一刹那,他又觉得,即便是把那件事说出来,也应该是在一个宽松的环境里,从从容容地,痛痛快快地,掏心掏肺地说个够,而不应该是在这样一个开会的间隙,站在军官训练中心院子的中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说,美好的事情应该在一个美好的环境里诉说。就在他犹豫着斟酌着该怎样回答的时候,刘尹波副政委站在会议室的走廊前招呼大家进去继续开会。岑立昊最后看了他一眼,说:老高,抽个时间我们单独好好谈谈。
不巧的是,单独好好谈谈”的许诺还没有实现,2?17”演习就开始了。高三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再次同岑立昊见面,接受的居然是他的暴风骤雨般的训斥。
炮团部队拖泥带水地赶到指定的宿营地黄村之后,高三明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比起团里其他首长,他付出的代价更大,艰难地挪到一个肮脏的民用厕所,脱下裤子一看,里面已是血迹斑斑惨不忍睹。高三明没吭气,自己处理了一下,又咬紧牙关回到临时住处。本来他是一点食欲也没有,但考虑到明天还要行军,只好硬着头皮,就着咸萝卜啃了一个馒头。丁铁让炊事员特意给他炖的鸡,他一口也没有吃,只是喝了点汤。那只鸡当然不能倒掉,被丁铁和李副政委等人分而食之。高三明喝了点鸡汤,觉得有了点元气,嘱咐卫生队来了一名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又把政治处主任王志远叫来问了问部队思想情况,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准备躺下了。
正在这时,作训股刘参谋火速来报——岑立昊师长已经赶到本团九连,因为伙食问题正在大发脾气,要团长和政委跑步去见。
九连宿营地点在刘老庄,离团部驻地有两公里多,丁铁知道高三明“有情况”,想调救护车来用一下,被高三明自制了。高三明说:岑师长正在火头上,命令清清楚楚,要我们跑步去,这时候要是把救护车开过去,还不是雪上加霜?不要紧,我能坚持。
王志远说:政委确实不能跑了,要不你留下,我跟团长去向师长说明情况。
高三明笑笑说:哪有那么严重啊?这是打仗,轻伤不下火线,重伤还不哭不叫呢。我这个当政委的就那么草包?我去,你和参谋长管好部队,赶紧向各连通报,别让岑师长又挑出毛病了。
其实,高三明还有另外一层考虑,因为团长丁铁是刚从参谋长位置上提起来的,首次组织全团拉动,本来就有些手忙脚乱,底气不是很足。眼见得这次去见岑师长,是因为工做出了问题,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严厉的批评,这个时候,他这个老一点的政委应该走在前面,顶住师长的前三轮轰炸。
丁铁知道,政委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允许他跑步赶到刘老庄,急中生智,让刘参谋赶紧到指挥连找两个体格健壮的战士,轮流背着政委,向刘老庄开进。
高三明觉得不妥,但这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就默许了。
几个人气喘吁吁一路小跑,快到刘老庄的时候,丁铁让战士放下高三明,然后由他搀扶着继续前进。
到了九连的宿营点,老远便看见岑师长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地等待他们,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在岑立昊的面前,摆放着几只行军盆,饭菜已经凉了,基本上没动。待丁铁和高三明跑到近处,敬礼的手还没有放下来,一只铝盆便连饭带菜摔倒他们的脚下,汤汤水水溅了二位团首长满腿都是。
丁铁和高三明原地立正,傻掉了。
高三明说:师长,我们不知道错在哪里,请首长明示。
岑立昊站起身来。冷笑一声:不知道错在哪里?说明你们官僚无知!熊连长,你把你们的饭盛两碗来,让你们团长政委饱饱口福。
丁铁立正说:报告师长,我们已经吃过饭了。
岑立昊又是一声冷笑:吃过饭了?谁让你们吃过饭的?告诉我,你们吃的是什么?
丁铁一听师长问这个,暗暗叫苦不迭,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就那几口鸡肉,恐怕要惹大祸。但是,在岑师长面前是说不得假话的。丁铁头皮一硬,说:我们吃的基本上也是野战伙食。
岑立昊站起身来,一步一踱,走近丁铁和高三明:什么叫基本上?我看你们这两张油嘴,就知道你们今天晚上又是吃香喝辣。你们说说,是不是?
丁铁心里大叫冤枉,可这冤枉哪怕浑身长嘴也是说不清楚的。丁铁满脸苦相,磕磕巴巴地说:报告师长,我们……我是吃了几块鸡肉,因为……可是……
岑立昊厉声喝道:可是什么!我还认为你这个新上任的团长一定有较高的自律素质,可是你让我失望了。上次我给你的《将苑》,你读了吗?
丁铁老老实实地回答:读了。
读懂了吗?
基本上懂了。
诸葛亮关于为将之道是怎么说的?
丁铁想了想,背诵起来:夫为将之道,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军火未燃,将不言寒;军幕未施,将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张盖……
“行了行了,”岑立昊挥手打断丁铁:既然懂得为将之道,为什么做起来就走样了?古人尚知军食未熟,将不言饥,你们倒好,五百里奔袭演练,部队负荷极重,你们还让后勤带上活鸡活鱼。你那个团指挥所二十来个人,就占用一台野战炊事车,却让两个连队合用一台。你们倒是吃饱喝足了,可是部队呢?你们吃吃看,这叫伙食吗?你们二位把它吃下去我再跟你们讲道理。
九连连长熊诗中端着两碗米饭,站在团长和政委的对面,不知所措,眼泪都快出来了。按说他是最该受批评的,别的连队也是野战野炊,伙食都搞得很好,偏偏他的连队弄了一锅半生不熟的饭,又偏偏让师长抓了个正着,但师长一句也没有批评他。师长的原则是,不管是谁出了问题,他只抓团长和政委。
丁铁和高三明面带难色,对视了一眼,丁铁还想辩解,高三明递了个眼色过去,丁铁便止住了话头,两人苦笑了一下,从熊诗中手里接过米饭,蹲在地上,就着岑立昊面前的菜盆,艰难地往嘴里塞,吃不下去了,就拼命地喝汤。汤是青菜汤,上面漂着几片蛋花,基本上是洗菜锅的水加点调料,自然十分难喝,但比较起粗糙的米饭和一锅烀熟的白菜帮子,往肠子里进要顺溜一些。
二位团首长一边吃饭,岑立昊一边训斥:怎么样,尝尝战士们吃的饭,一种原料,还有好几个品种呢,有生的,有熟的,还有半生不熟的,味道不错吧?
高三明喝了一口汤说:师长,您批评我们接受,但是您也应该听我们解释一下?关于炊事车……
岑立昊喝道:解释什么?我看你们还没有进入情况,还像以往那样,认为演练就是练练腿脚。我跟你们说过,这是打仗,就是要按实战要求细抠每一个环节,你们居然不当回事。五百里奔袭而战士们吃不上饱饭,还能打仗吗?我不管你这理由那理由,你们当团长和政委的喝鸡汤睡大觉,我这个当师长的到九连来吃饭,我希望吃一碗熟饭,这不过分吧?
高三明说:师长,九连的后勤没跟上,只是个别现象,并不代表整个炮团。我们的工作是有失误,主要是我这个政委、党委书记不深入,工作有死角。后勤是我管的,要处分就处分我吧。
岑立昊打量高三明一眼,说:那好,由于炮团管理部队松懈,战争准备不足,导致个别连队后勤保障不力,造成兵无斗志。本师长宣布,给予炮团政委高三明同志批评,即日通报全师演习部队营以上单位。
丁铁吃了一惊,心想师长这样处理问题也太……草率了,但是,他又不敢多嘴,只是说:师长,这事……政委全承担过去,也……不合适,我们改进。
岑立昊大手一挥:你们二位请回团部吧,九连这顿饭我是吃定了,我来给你们打工,本师长亲自教他们怎样在野战条件下吃上熟饭。
说完,再也不理会高三明和丁铁,招呼熊连长,转过身,扬长而去。
当天晚上,马复江赶到炮团九连,向岑立昊汇报全师各路人马的行动情况,听说师长宣布给予高三明通报批评,也很吃惊,说:高三明是全师口碑最好的团政委。一个连队把饭做夹生了,就通报团政委,是不是太过分了?
岑立昊说:是过分了,我就是要做一点过分的事,这叫矫枉过正,杀鸡给猴看。现在的干部,你不动真的,他就进入不了状态。
马复江说:敲打是对的,但不应该从高三明这样的好干部头上开刀。他这次是带病坚持演习,听说今天是打了针让人背过来见你的。他一个老政委,让你这么一通报批评,很没面子。
岑立昊听了这话,有点动心,沉吟片刻说:这事不要再说了,哪怕批评错了,也不改变。不能朝令夕改。
在“2?17”演习中,受到重创的还要数265团团长孙大竹和政委姜梓森。
2月19日中午,马复江向岑立昊报告,265团为了加快行军速度,没有严格按照导调部指定的路线开进,在四十公里的路段上选择了捷径。
岑立昊不动声色,说:好啊,杀鸡给猴看,猴不看,那我就杀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