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立昊呆住了,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钱啊钱,还真不是个坏东西。暴发户翟志耘啊,也还真不是个坏东西。
翟志耘没听明白,鼓起眼珠子问:你说什么?
岑立昊回过神来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钱的事情以后就不再提了。
全军部分陆军师(旅)长地面作战数字化建设研讨答辩结束后,岑立昊的心理已经完全平衡了,始终坐镇在洗剑山下,心平气和地着手制定冬季训练计划,并开始对基地人员做部分调整。
这天,岑立昊把姜晓彤和陈欣欣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岑立昊说:知道今天为什么请你们二位来吗?都是好消息。你们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都有大的抱负,洗剑不是你们的久留之地。我已经向辛中峄师长和刘尹波政委报告了,建议陈欣欣同志报考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陈欣欣疑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瞪大了眼睛:岑副师长,这是真的?
岑立昊说:当然是真的。我问了黄阿平同志,报名时间是每年的三四月间。这几个月,你抓紧复习,多看看文艺理论书籍。
陈欣欣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谢谢岑副师长。
岑立昊说:小姜,你的事我知道了。我留了你两年多时间,这两年来,从你个人讲,损失很大。从88师的建设上讲,你贡献巨大。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向你致谢。
姜晓彤差点儿就热泪盈眶了,站起来问:师长,88师不需要我了吗?
岑立昊说:永远需要。但是,我不能再耽搁你了,你应该深造,你应该有更大的作为。
姜晓彤说:可是我不想离开,我已经把考研的事忘记了,去年的通知书都来了,我都放弃了。
岑立昊说:你可以放弃,但组织上不能忘记。栗照展教授最近也在北京讲学,我和辛师长已经委托我的老上司宫泰简副部长,两次拜访了栗教授,并且把你所有资料都传真过去了,栗教授对你很欣赏,他说一年前你就被信息工程大学研究生院录取了,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时隔一年,你还必须准备重考。他会帮助你的。这是他给你的亲笔信。
姜晓彤怔怔地站着。她没有到桌边去拿那封信,只是用一种羔羊般无助的眼神看着岑立昊。岑立昊说:即使你进了信息工程大学的大门,甚至,即使你离开了中国,但你曾经是88师的一名军官,永远都是对88师有过卓越贡献的人。88师会记住你的。
姜晓彤仍然一言不发,咬着嘴唇看着岑立昊。
陈欣欣用胳膊肘拐了姜晓彤一下:晓彤,你怎么啦?
姜晓彤白了陈欣欣一眼,又看了看岑立昊,突然说:岑副师长,告辞了。
岑立昊似乎换了一副面孔,严厉地说:姜晓彤,等一下,拿走你的信。
姜晓彤没有理睬岑立昊,也没有理睬陈欣欣,更没有去拿那封信,转身,拉门,大步跨出门外。
岑立昊有一个习惯,平时不看信,集中在一个时间看。现在是信息时代,有急事可以打电话,写信来讲的都不是急事。
这晚九点左右,岑立昊剪开了一堆信,一封一封地看。
颇令他意外的是,有宋晓玫的信。
宋晓玫的信上说,上次在彰原市见到首长,特别兴奋,但是首长可能对她同范辰光的关系有些误解,其实范辰光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她想在彰原市开个分店,办执照和相关手续,范大哥完全是按照政策办的,她送了他十万元小意思,被范大哥严肃地拒绝了。另外,在同范辰光相处的时候,范辰光没有一点占便宜的想法,落落大方,显得很有男人风度。她感觉到范大哥真的是个好人,首长更是个好人,她希望好人都能好好相处,这样她下次再来彰原市的分店,就不会那么别扭了……
看完信,岑立昊把它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
还有一封信,居然是杜朝本的妻子肖丽珠的。
肖丽珠的信中说,从去年五月份开始,就有一个叫杜展佑的好心人给我寄钱,注名资助杜芩读书,现在累计已经达到两千八百元了。可这个杜展佑是谁呢?我问过辛师长和刘政委,他们都说不知道。我想了很久,突然明白了,杜展佑就是杜朝本的战友,会不会是你岑副师长呢?我觉得像。如果真是,请你不要再寄了。我现在的工作很好,收入够用。你也不必再为老杜内疚了,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再说,这件事情也不能怪你,只怪我们老杜窝囊。请你给我一个答复。
看了这封信,岑立昊的心里又是一阵不好受。他想,肖丽珠十有八成是把“杜展佑”这个人锁定到他头上了,但是,他不能轻易暴露。他听说,小杜芩快考大学了,如果是地方大学,少不了又要花许多钱,孤儿寡母的,委实不容易。这项工作还得继续下去,尽管他并不富裕。
看完信,岑立昊觉得情绪有点乱,翻了一本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把他从一种难言的苦闷和悲凉情绪中解脱出来的,是姜晓彤。姜晓彤打来电话说:岑副师长,你能听我说点心里话吗?
岑立昊有些茫然,白天刚同姜晓彤谈过她上学的事,就发现她的表现有点怪怪的,这么晚了,不知道她打电话来要说什么。
是姜晓彤啊,说吧。
姜晓彤说:算了,不说了。
岑立昊说:怎么搞的,你姜晓彤一向是个痛快人,怎么变得吞吞吐吐的啦?是不是我岑立昊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啊?
姜晓彤在心里说:你当然对不起我了,你太忽视我了。但嘴上说:师长,我失态了,冒犯了首长。
岑立昊说:我倒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大的脾气。去信息工程大学,不一直是你的夙愿吗?
姜晓彤在心里说:你是个白痴,应该知道的你一点也不知道。但嘴上说:师长,我是在听你的指挥,准备跟你一起参加战争啊。
岑立昊怔了怔,他当然能够感觉到姜晓彤气从何来。考虑片刻,他说:姜晓彤,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姜晓彤无语,停了一会儿才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又是老套。
岑立昊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当“神圣同盟”迫近巴黎、法国危在旦夕的时候,巴黎国际关系大学的师生要求投笔从戎,被拿破仑拒绝了。在拿破仑看来,用人是一时之需,育人是百年大计。缺乏兵员可能会导致一场战争失败,而停办教育则会折断民族长盛的命脉。我们要向拿破仑学习,保护人才。
姜晓彤说:师长,我也给你讲个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盟军最高司令艾森豪威尔爱上了他的英国女司机,中尉凯?萨默斯比,创造了一段举世瞩目、流传了半个多世纪的爱情佳话……
岑立昊及时地掐断了姜晓彤的话头:我还给你讲个故事,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中国军队的一名师级指挥官手下有一名出色的女军官,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巨大的安慰。这名指挥官也很喜爱这位女部下。但是,后来这位军官发现,他不能把这种喜爱深入地发展下去,因为,他和他的生命都不属于自己,他没有权力支配自己的生命,甚至没有权力支配自己的情感,因此,他放开了那个美丽而智慧的女子,让她得以在更加广阔的空间飞翔。一段缠绵悱恻的人间爱情从此结束了,一段更加现实和美好的人间真情从此开始了……
师长,这是你的心声吗?
小姜,我们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应该以聪明的方式开始和结束。
没有开始,何谈结束?
为了避免结束,必须避免开始。
姜晓彤沉默。沉默良久说:那么,好吧,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有一个中国指挥官,带领一支精锐部队为国家利益而战,那个暗中深深爱着他的女子在遥远的地方为他祝福,当他所向披靡,获得赫赫战功的时候,她愿意成为他胸前的一枚勋章,当他遇到拦阻的时候,她愿意成为他脚下的一座桥梁……在第四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在一片洒满了落日余晖的美丽的湖畔,一个伟岸的老人在沙滩上散步,他的手上牵着一条小狗,他的身边依偎着一个比他小十四岁的女人,那个女人叫姜晓彤……
不,小姜,不会有了。
不会有什么?是世界大战还是那片湖畔?
小姜,太晚了。
什么太晚了,是今晚还是将来?
晚安小姜,今晚我很踏实。谢谢你!
岑立昊说完,轻轻地压下了电话。
二十一世纪的台历终于掀开了。
关于这个陌生的世纪,人类有很多猜测和预测,一个比较流行的说法是,世纪末日也是世界末日。当然,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或者持无所谓态度。
就在两个世纪交接的一刹那,无论是何种态度的持有者,都确认了一个事实:世纪末安然无恙,太阳照常升起,地球即没有毁灭也没有减速,一觉醒来,大家都还活着,每个人都还惦记着厕所,急急忙忙地撒尿。
能够顺利和有力地撒尿,是上个世纪留给我们的最后的惊喜。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岑立昊正在吃饭的时候,接到辛中峄的电话,说岳江南要到88师来,重点是找他谈话,让他立即赶回师部。
岑立昊有点意外。因为就在二十天前,岳江南刚刚到洗剑参加了88师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结业典礼。在间隔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岳政委再次光临88师,显然是负有重要使命的。
岑立昊问:我是不是要准备汇报?
辛中峄说:我也是突然接到集团军司令部的通知,没同岳政委直接通话,至于汇报,我看你准备不准备都无所谓。
放下电话,岑立昊的思维有些活跃,他想的当然不是汇报的事,88师科技练兵的那些事,他全都了如指掌烂熟于心。他也风闻军区几位首长有动议,要恢复他的师长职务,将辛中峄调到集团军担任副参谋长,或者交流到省军区提升为副司令员。岳江南此次到88师来,而且点名把他从洗剑召回师部谈话,如果不是有什么重要任务布置的话,势必同人事安排有关。
上午九点半左右,岑立昊赶回师部。他提前半个小时来,是为了顺便看看新建起来的幼儿园。
这个幼儿园是前年岑立昊刚回88师不久确定上马的项目,当时,营建办公室拿出厚厚的一沓待建的项目,包括办公楼维修,招待所装修,礼堂改造,师史馆加高,等等,都被岑立昊一笔勾销了。这些项目都是老师长郭撷天在位期间定下来的,但岑立昊不管那一套,紧缩出六百多万,一部分投入到科技练兵基地的BIC工作室和军官训练中心,买了一批终端设备,建成了局域网,另一部分就用来盖这个幼儿园。营建是当时的后勤部副部长李木禾具体负责,师里是辛中峄把关,那时候岑立昊基本上不予过问。现在,幼儿园已经投入使用了。
从外观上看,这个幼儿园很有点异国建筑情调,小城堡似的,有高高的塔尖,有室外楼梯,装修得五颜六色。院子里还有一些注入滑梯、秋千、迷宫之类的游戏器具和场所。
岑立昊站在栅栏外面,突然很有感慨。这个小小的幼儿园似乎唤醒了他心中的温情。他回忆起岑骁汉小的时候,他很少带孩子玩。他没有参加过一次家长会,当团长的时候,有一次林林也抽不开身,他只好让司机去参加幼儿园的家长会,为此,还受到了老师的批评,说有的学生家长,官不大,谱不小,开家长会让司机来,不是腐败是什么?司机满腹委屈,老老实实地把老师的批评转送给他了,他听了只好苦笑。他不能不承认,是有点腐败,小腐败也是腐败,可他确实没办法,当时他接受了钟副军长交代的一项任务,正在准备一份关于联合作战的资料,连续几个星期天都是在办公室住的,他哪有心思一个半天都坐在幼儿园里听训话啊?现在想来,他是对不起自己的孩子。
正遐想间,路边摇摇摆摆地跑过来一个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见他趴在栅栏边,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问他:你是送孩子上学的吗?
他弯下腰来,看着这个无比可爱的孩子,心中泛起一阵巨大的柔情:不是,我是来看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我叫吕品。
他说:好厉害的名字,一共五个口,难怪吃的这么胖乎乎的。你几岁了?
吕品说:我奶奶说,我三岁半了。
这时候,一个年轻妇女从假山的背后走了出来,说:品品,别乱跑了,跟伯伯再见。
吕品说:妈妈,这位伯伯好可怜哦,他想进去玩,可是今天不开门,我想帮他找老师,要是开了门,我跟伯伯一道玩。
岑立昊定了定神,说:好孩子,不开门就不玩了,咱们都要遵守老师的规定,当好孩子你说是不是?
吕品说:好的伯伯,你明天再来,看我玩滑梯,我可勇敢了。
他说:那好,我就明天来。
吕品说:伯伯你说话要算话啊。拉钩。
他伸出手来说:伯伯说话算话。然后就伸出右手,勾住吕品的圆乎乎的小指头,一老一少同时说:拉钩拉紧,一言为定。
离开吕品的时候,他又说:吕品,万一伯伯明天有事来不了,你也别生气,我一定会来看一次你玩滑梯,好吗?
吕品似乎有点失望,但还是懂事地说:那好,伯伯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的名字没有你的好听,我叫岑立昊,你喊我岑伯伯就行了。
这时候吕品的妈妈的眼睛瞪大了,不禁冲口而出:天啦,你是岑老虎……啊对不起岑师长,我……看我……品品,快跟师长伯伯说再见,师长伯伯是大忙人呢,别瞎捣乱了。
岑立昊笑笑说:我现在是副师长。又说:别跟孩子说什么师长老虎的,咱俩是朋友,吕品你说是不是。
吕品说:当然了,这位伯伯喜欢小孩,不像有些大人不爱跟小孩玩。伯伯是好伯伯。
岑立昊说:谢谢你啊孩子,被你这么一表扬,伯伯今天一天都会有好心情。说着,抱起吕品,在她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嗯,好香。
放下吕品,在往办公楼去的路上,岑立昊哼出了一句他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歌谣:小呀么小儿郎,背起那书包上学堂……尽管走腔走调,但他自我感觉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