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八月桂花遍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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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喜出望外 (1)

王凌霄说,我也想了,可是一笔一画都是死的,我只能硬灌。

他说,一笔一画怎么是死的呢?你看“新四军”三个字……突然王凌霄眼前“新四军”三个字横竖左右都活了起来。

她顿时感到一阵清爽的气息从身体的内部冉冉升起,像是伴随着一阵高山流水般清澈的音乐。她说明白了明白了,你总是那么一针见血。她想挽起他的胳膊,却发现他不见了。她揉了揉眼睛,茫然四顾,身边只有越来越浓重的暮色。田红叶带着新参军的晋薪等人正从杜家老楼方向向她走来,并且喊着她的名字。

第二天早上,王凌霄改变了过去那种填鸭式灌输教学法,而是把每个字拆开。王凌霄用树棍在地上画了个“一”字,问霍英山,这个字认识吗?霍英山疑疑惑惑地说,莫非是一?

王凌霄说,对了,就是一。然后又加一笔问,这个字认识吗?

霍英山说,莫非是二?

王凌霄说,对了,就是二。霍司令真聪明。

霍英山说,这么容易啊?那是八就画八下,一百就画一百下?

王凌霄说,是三画三下,再往下就不能这么画了。这个以后再说。王凌霄把“二”字头上加了一点,中间加了两点,说,霍司令你站起来。

霍英山狐疑地站了起来,傻傻地看着王凌霄。

王凌霄说,你两条腿站在地上,脑袋钻出了天上,你就立起来了。这就是个“立”字。

霍英山想了想说,这个我能记住。

王凌霄又在“立”字下面写了个“小”,说,霍司令你立起来了,你很高大,你脚下的东西都很小,这个字是个“小”字。

霍英山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突然把两腿一并,两只胳膊往胯间一张,说,嘿嘿,这个“小”字好记也好写,看我这个样子,不就是个“小”吗?说着,还把脚趾往上一翘,以表示是“小”字下面那一钩。

王凌霄喜出望外,原先她说霍司令聪明,还不过是鼓励霍英山的意思,等霍英山像蝴蝶一样扇动两只胳膊比划出一个“小”字,她惊喜地发现这个满嘴烟臭的汉子还当真有点灵气呢。

王凌霄说,对了霍司令,你那个样子就是个“小”字,来,咱们把“小”字上面再加一横,这就是个“木”字……

就这样一点一滴、一尺一寸地向前推进,艰难而又缓慢,还多少有点欢乐。一个上午,光是“新四军”这三个字,经过分解组合,霍英山便学会了一、二、立、小、木、斤、口、儿、曰、旦、亘、車、新、四、軍,一共十五个字。

这个方法让霍英山感到很神奇,顿时兴趣大增,不仅会认了,而且会写了。先是在地上用树棍子比划,差不多了,就在黄裱纸上写,笔画有从下往上的,也有从右向左的,但好歹把零件配齐了。写完之后左看右看,突然大叫,冯存满!

冯存满应声而来。霍英山得意地摇头晃脑,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底气很足地说,看看,本司令以身作则,这一天就学会了十五个字!传我的话,连以上干部都要向我学习,每天至少学会认写十五个字,要超额完成学习任务,谁也不许再说困难了!

三曾见湖是个天才音乐家,说天才倒不是说有很高的造诣,但他确实有很高的天赋。曾见湖是南京师范学校的学生,本来是学地理的,但是到了天茱山之后,地理知识暂时派不上用场,需要人拉胡琴,曾见湖多少会拉点二胡,就成了抗敌剧社里唯一的乐师,还收了小侉子侯究芬当徒弟,教侯究芬吹笛子。前几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没有弦的小提琴,曾见湖七鼓八捣,把胡琴上的丝弦安了上去,起先像拉二胡一样放在腿上拉,居然也能拉出曲子。后来被彭伊枫看见了,彭伊枫大笑,说我们天茱山抗日根据地真神奇,把小提琴当二胡拉还拉得这么好听。彭伊枫告诉曾见湖,这东西好像是应该架在脖颈上拉的。曾见湖试了几次,就试出姿势了。

彭伊枫下命令学文化,曾见湖也被分配了任务,而且是大任务,给连以上干部上大课。别的同志倒还好说,可有独立营的副营长李广正和二连连长冯存满在,曾见湖的日子就难过了。

冯存满作战厉害,红军时期就是挥大刀片子的好手,而且是个老资格,比支队参谋长许成哲和独立营副营长李广正当连长的时间还早。但跟霍英山一个毛病,就是学文化脑子不开窍,前学后忘,一上课就打瞌睡,一堂课曾见湖要不厌其烦地把他推醒。醒来之后冯存满还不高兴,说我正做梦打鬼子,眼看就要缴获一挺机关枪了,你硬是把我推醒。学文化我没意见,可你也得让我把机关枪弄到手再说啊!

冯存满每次上课都有一个故事,每次都弄得哄堂大笑。曾见湖感到像这样捣乱,这个文化就没法教了,就向彭伊枫告状。彭伊枫把冯存满叫了去,二话不说就是一顿臭训,说冯存满你骄傲什么,倚仗你当过红军排长是不是?我彭伊枫还当过红军团政委呢!再捣乱,把你枪下了,到抗敌剧社当伙夫去。

冯存满这才紧张起来,上课不敢打瞌睡了,把眼睛瞪得鸡蛋大,但是学业仍然一塌糊涂。

李广正不像冯存满那样瞎捣乱,学习的积极性倒是很高涨,但积极性高得过了头。譬如教到了“抗战”两个字,一教就会,会了就提问题:日本鬼子为什么要打到中国来?曾见湖就回答说这是侵略,是掠夺中国的财产。但李广正并不满足,李广正问,日本也有田地,也能种粮食,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动枪动炮还死人?他都来打仗了,田地不就荒了吗?曾见湖就回答光靠种粮食种不出名堂,还是抢人家的来得快来得多。李广正觉得曾见湖讲的有一定的道理,但还不是根本的道理。所以对曾见湖的教学方法就不太满意,而且在他的情绪鼓动下,大伙都提问题,弄得曾见湖捉襟见肘。后来曾见湖想了个办法,选了鲁迅先生的《秋夜》作教材。曾见湖心想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名人名作,我照本宣科就行了,既学会了认字,又学习了名著。

但曾见湖没想到,教名著也教出了毛病。曾见湖摇头晃脑地先把课文念了一遍——还只是刚刚开了个头,李广正就叫唤起来,说曾教员你等等,你刚才念的是什么?曾见湖只好重新念: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李广正连忙叫停,瞪着眼睛问曾见湖:两株枣树,你就写两株枣树不就明白了吗?为什么要写成“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曾见湖哭笑不得,想了半天才说,这是作者描写的手法,先看见一株,再看见一株。

李广正仍然一脸茫然说,恐怕不是这样的吧?他明明写着在他家的后园,怎么会是刚刚看见一株,然后再看见一株呢?你这样解释不通。大家说通不通?

大家都说,好像是不通。

曾见湖的头上立马就出了冷汗,支支吾吾地说,这样写是为了强调的意思,强调是两棵枣树而不是一棵。

李广正说,你这样解释还是不通,他要是强调两棵,直接写成两棵就行了,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

曾见湖揩着冷汗说,就算我解释不通吧,咱们还是先认字好吗?我再接着念,你们先听一遍。

岂料刚念了几句,别人没说啥,李广正又叫停,问道,小红花会做梦吗?小红花要是会做梦,那还能拿枪跟我一起打日本呢。

曾见湖说,李副营长你别老是打岔。

李广正较真了,我怎么打岔了?你教书,总得把书上的道理讲通吧?你讲不通道理,让我跟你瞎学,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叫误误……误什么来着?

曾见湖说,误人子弟。

李广正说对了,可不是误人子弟?那是要耽误抗日的。

曾见湖苦笑说,这是文学名著,作家这样写,自然有他的道理,有些道道我也不是很明白。

咱们就将就着先认字吧。

李广正不吭气了,但是脸上仍然是一副困惑的表情,困惑里面又有一丝得意。

遇上这样钻牛角尖的学生,实在痛苦。一堂课下来,曾见湖已是汗流浃背。

四经过一番摸索,松冈大佐苦心孤诣营造的“亲善怀柔”工作终于有了实质性的突破,促成这项突破的不是他身边像苍蝇一样绕来绕去的“皇协军”头目和陆安州的伪职人员,也不是那个他寄予了较大希望的酒业老板夏侯舒城,而是来自陆安州城东桃花坞。

当河田大尉带着那个仪表堂堂的方索瓦出现在松冈大佐面前的时候,松冈大佐立即就对这个面容清秀而又冷峻的、甚至有几分孤傲的中国人产生了好感。是的,这个中国人不是一般的中国人,这个中国人的眼睛里没有怯懦,没有献媚,不卑不亢,不动声色。但是,同宫临济之流的卖国求荣借刀杀人的目的不同,同董矸石、臧云鹤等多数“皇协人员”的有奶便是娘的目的不同,同夏侯舒城明确的商业目的也不同。这个中国人与“皇军”亲善是有理由的,这个理由就是仇恨。用方索瓦自己的话说,苛政猛于虎,天下一盘沙。

方索瓦主动向松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早年考入黄埔军校,为特别班高才生,毕业后在军统任职,参加过江西“剿共”,被红军俘虏改造,当过红军教官,在“肃反”中被清洗,蹲过半年牢。后逃脱回到中央军,又被怀疑为共军地下人员,再次坐牢半年。后来经人担保释放,放出后担任副官,又被怀疑有通共行为,再蹲半年监狱。于日军攻陷宿阳之际,被放出并委以重任。但此时已经心灰意冷,辞任返乡,没想到家乡遭此变故。想当个好老百姓都没法当,那就只好顺其自然了。

松冈对方索瓦的话大加赞赏,是啊,苛政猛于虎,天下一盘沙。这句话把中国军队不堪一击的根本原因说得淋漓尽致。有这样的认识,他的亲日倾向就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了,那是在失望、绝望之后的聪明选择。他的同胞同他有杀父之仇,而“皇军”没有;他的同胞——国民党差点砍了他的脑壳,共产党也差点砍了他的脑壳,而“皇军”却拯救了他的家人。

这个中国人更懂得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政治和政府,因此由他协助“皇军”是再可靠不过的了。他是有信仰的,有信仰的人一旦选准了路线,就很难动摇,这是宫临济、臧云鹤乃至董矸石之流难以望其项背的。宫临济、董矸石、臧云鹤之流算什么?走狗而已,见利忘义,就像夏侯舒城说的那样,他们连祖国都卖了,当然也就随时可能把临时的、外国的主子卖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