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潜伏点在月亮岭西边,这个地方在松冈看来是重点的重点,因为这是从陆安州和安丰方向进山的口子。但是这里始终没有人员进出。第三天上午,河田终于对这个角度失去了信心,带着小分队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白塔畈东南方一座树林茂密的山冈上,此时他的视野已经抵近新四军天茱山抗日根据地了。不久,他就惊喜地从望远镜里捕捉到了目标——几个时隐时现的白点。
三出现在河田望远镜十字线上的,不是什么秘密军事基地,那几个下河洗澡的人,是新四军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几个女兵——田红叶、罗雨、晋薪等人,一向老成持重的王凌霄也在其中。
自从天茱山开展学文化活动以来,王凌霄比过去活跃多了,似乎焕发了青春。她教会了霍英山认写三百个字,霍英山二话不说,命令冯存满原封不动地把这三百个字学去了。冯存满的专职教员是支队医院的军医罗雨,罗雨正在犯难之际,王凌霄就把“拆字教学法”传授给她,一试,果然大不一样。这件事情后来还受到彭伊枫的高度赞扬。
渐渐地,王凌霄觉得自己已经融入到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了,跟他们有了情感上的沟通。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政府没有给他们发枪,只发了一次子弹,每人三发。还有一车本来准备运到南方的军需物资,因为陆安州失陷被阻隔在天茱山,政府把这一车物资发给了他们,每人一件短裤,每人一双草鞋。他们就穿着这条短裤和草鞋,参加了战斗,履行着保卫国家和民族的职责。这个国家给予他们的实在太少了,而要求他们的实在太多了。但是,他们没有气馁,他们仍然自得其乐,仍然接到命令就穿着草鞋和短裤,揣着一枝破枪出发了。
王凌霄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一群奇特的人,甚至是超凡的人。尽管他们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根本不知道人类应该拥有怎样的生活,但他们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活着。
虽然外部环境改善了许多,但是王凌霄在天茱山还是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首先是洗澡问题。
作为一个在名城养尊处优的知识女性,她很难想象,人怎么能够不洗澡,怎么能够把一件脏衣服长期穿在身上。尤其是女人,尤其是豆蔻年华的女人,正开放着,正美丽着,也在新陈代谢着。每当训练或者排练结束,带着一身散发酸味的汗潮,她就觉得身上像是被裹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异物,让每个汗毛孔堵塞。要是来了月经,那情形更糟,几天不洗,她就担心会从自己的身体里泄露出恶臭,别人会把她看成是一团腐肉。她想,在来月经的日子里,要是长期不洗澡,也许她会窒息的。在物资严重匮乏的日子里,有一次她曾经亲眼看见过田红叶用晒干的玉米叶子当草纸垫在身下,半天行军下来,田红叶的两条大腿鲜血淋淋。那时候她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这个国家连一卷像样的草纸都不能满足她,而只能让她用晒干的玉米叶子,她为什么还要为这个国家效力呢?有了这个想法,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是啊,太异端了,没有比这更异端的了。也许,当初铸成那样的错误,就是因为自己的异端?
天茱山天气潮湿,一天训练授课或者演出下来,浑身臭汗,加上苍蝇、蚊子、跳蚤、臭虫在身上或身边钻来飞去,先是长了痱子,后来就生了疮,流出了脓水,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没有办法,王凌霄就动员女兵队队长田红叶去报告彭主任。田红叶不想报告,说要抗日就不能娇气。王凌霄说,这不是什么娇气不娇气的问题,而是生理问题。我们女同志情况特殊,都要注意卫生。否则的话,鬼子没有消灭,我们自己倒让疾病给消灭了。后来田红叶就去报告了彭伊枫,彭伊枫倒是很明白,自责了一通说,王凌霄说得有道理,我们打日本,作战不怕死,但不等于糟践自己,我们新四军的女同志要活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
彭伊枫又把这件事情报告了霍英山,霍英山也觉得应该给女同志一个洗澡的条件。天茱山有的是柴草,也有木材可以做大澡桶,足以让女兵们洗个够。所以在众多的抗日根据地里,天茱山有组织的给女兵烧热水洗澡就算开了个先例。
没想到一个冬天洗下来,女兵们洗出滋味来了,也洗出野心来了。有一天晋薪鬼鬼祟祟地告诉王凌霄,她在野外写生,发现了一个天然的好澡堂子,好像是温泉,水很热乎。
王凌霄没有表态,跟晋薪说,你可以把这个发现告诉田红叶。
晋薪跟田红叶说了,田红叶说,抽空领我去看看。
后来几个女兵偷偷摸摸出来侦察几次,发现这里果然是绝妙的天然浴池,四周有崇山峻岭遮避,头顶有阳光笼罩,河水清澈见底,圆滑的鹅卵石铺在河床上,宝石一般熠熠闪光。姑娘们的想象力就长了翅膀,日本人的温泉浴她们有所耳闻,骊山杨贵妃的华清池更是早就心驰神往的故事。姑娘们禁不住这美妙的诱惑,终于在一个温馨的下午,羞羞答答你推我搡地下水了。第一次还心慌意乱如同惊弓之鸟,洗了几次,有了经验,也就觉得不过如此,留下一个人在岸上警戒,其余的人便天经地义地徜徉在大自然慷慨的恩赐之中。这在兵荒马乱的战争缝隙里,也算是江淮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暗藏的一道美丽的风景。
徜徉在杜家老楼西北山坳这个映照阳光的河潭里,王凌霄第一次有了机会一览无余地检查和证实自己的美丽。在这个河潭里,她注意看过同伴们的身体。田红叶虽然身材不错,但是田红叶的脸盘子比较大;罗雨要好看一些,但是罗雨过于纤秀,像是个玉人儿,缺少健康的美感;晋薪年龄小,虽然是青春期,但是由于营养不良,女性的性征还不是很明显,哪里都是小小的。还有几个来自乡村的女孩,基本上还没有褪掉土气。比来比去,王凌霄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是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最有魅力的女子。虽然年龄大一点,但作为一个女人,却是刚刚成熟。
常常,在山涧河潭沐浴的时候,在清洗污浊和净化心灵的同时,王凌霄的心里也会涌上一层淡淡的惆怅。这样美好的年华,这样饱满的身体,本来都应该属于他的,可是他在哪里呢?
冥冥之中他是在欣赏她还是在怨恨她?
四河田带着小分队昼伏夜行,以淠水河西北的杜家老楼为中心,以一千到两千公尺为半径,在天茱山东北部差不多画了一个半圆,最终到达茶岭。在图上测量,从茶岭站立点到目标的直线距离七百二十公尺,仍然属于半观察死角,但可以看见一段河面,还可以看见山坡上隐隐约约的一段羊肠小道。
果然,在到达茶岭的第二天下午,目标再次出现了,这次是三个,白点现在已经放大成人影的轮廓了。而且在白色的轮廓出现之前,荒木冈原还曾经在一段细细的山间小道上发现了运动目标,像是几棵缓缓移动的小树,然后在河面上就出现了几片白色的花朵。
这个情况最初让荒木冈原有点儿失望,凭着他对于人体的有限了解,他很快就看出那几个人好像是女人。他把焦距再次调整了一下,拉近看那几个模糊的人体,再推远看形态,这样两相对照,更像女人了。但他仍然不能确认,于是又让岩下二等兵看。
这是进入天茱山潜伏以来岩下第一次受到荒木冈原的重用,而且是扎扎实实的美差,以至于岩下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在河田中队,岩下是众所周知的色鬼,不管打仗不打仗,老是惦记着女人。甚至无耻地向士兵们描述他同千代叶子做爱的细节,描述女人的身体和高潮时期的状态,寻求意淫的满足。
岩下扑在望远镜上,脖颈子立马就伸长了,哈着的脊背还一耸一耸的,像是随时准备扑出去,喉结也在不停地滚动,像是咕咕咚咚地吞咽什么。荒木冈原在后面照岩下的屁股踢了一脚,喝道,看清楚了没有,到底是不是女人?岩下结结巴巴地说,像是,像是,我再观察一会儿。荒木冈原又向岩下的屁股踹了一脚,这一脚比较重,岩下就晃了一下栽倒了,望远镜也摔在地上。岩下迅速爬起来,虽然弯着腰,但上体仍然保持立正姿势,两只手在裤线处贴得笔直,目光炯炯地报告,下士官阁下,看清楚了,是女人!
荒木冈原在向河田报告的时候,加上了自己的判断:一、从时间上看,这几个目标一般在午后阳光最强的时候出现;二、目标出现的时候一般是结伙而行,通过这两条就基本上可以判断是对方武装人员下河洗澡;三、凭感觉像是女性,而且是知识女性,因为农妇是不可能这样浪漫的。
但是荒木冈原说,这不是秘密军事基地。这可能是天茱山抗日武装的指挥机关,至少也是团一级指挥机关。
河田激动起来了,荒木冈原的报告再一次点燃了他积蓄已久的欲望。他认为荒木冈原的判断有着无可非议的正确性。即便不是秘密军事基地,只要是抗日武装的指挥机关,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总比空着手回陆安州强吧。荒木冈原报告完毕之后,河田盯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面部肌肉痉挛了几下,突然一拳打在荒木冈原的肩膀上,说,干吧,天皇陛下在看着我们呐!
荒木冈原原地伫立,盯着河田大尉说,阁下,这是改变任务性质的行为,是否应该得到松冈大佐阁下的批准?
河田大尉阴沉着脸,看着荒木冈原,捏捏鼻子说,好吧,荒木下士官,请你记录发报内容——鉴于天茱山林密路险,至今未能寻觅向纵深挺进之通道。在外围盘桓七天,物资殆尽,体力损耗较大。今发现抗日武装指挥机关,请求批准破袭。此任务完成后,返回陆安州休整,再度进山。
不久,松冈大佐回电,指令:尔等仍以遂行侦察秘密军事基地之任务为要,破袭敌指挥机关非当务之急,宜在充分方便安全条件下方可考虑实施。此事可为可不为,河田大尉相机行事,确保顺利撤出,再度进山。
河田大尉接到这份指令,欣喜若狂,说,这下好了,这样就可以喘一口气了,至少一个月不会被蛇咬死,而且不至于无功而返。解决谁都是解决,公开的也好,秘密的也好,反正都是抗日分子。干吧!
然后就叫来小队长松井中尉,开始制定行动计划。
五记忆中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痛快了。穿了一冬的棉衣外面是油腻,里面是泥垢,就差没长虱子了。听过路的干部说,延安的干部冬天身上生虱子,天气好的时候,中央领导同大伙一样,坐在院子外面晒太阳捉虱子。这种事情王凌霄没有亲眼见过,想想都起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