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八月桂花遍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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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谈话结束之后 (2)

宫临济眼泪都快急出来了,指着常相知说,你,你也太不知轻重了!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准备反水了?

常相知说,师座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就是有那个胆,也没有那个力量啊!

宫临济说,那好,你赶快查清楚,是谁带头的,赶紧制止。

常相知说,如果真有此事,制止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让他们杀去,反正该杀。

宫临济指着常相知的鼻子说,相知啊相知,你怎么这么糊涂啊!那方索瓦是该杀,可是那是我们能够杀的吗?那该由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去杀,由中央军去杀。他现在是松冈大佐的红人,你把他杀了,怎么向松冈交代?那不是找死吗?

常相知说,师长不用担心,真的既成事实,大不了把那几个领头的交出去顶罪。

宫临济一拍桌子吼道,就怕你鸡飞蛋打,谁能顶得了这个罪?你这个当团长的,我这个当师长的,到时候即使不问叛逆之罪,也一定会问失察之罪。松冈大佐是个笑面虎,阴险毒辣,恐怕到时候你我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常相知说,那师座你说怎么办?我把全团集合起来点名,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擅自行动了。

宫临济说,不妥,此事现在还没成事实,防范工作还要悄悄地进行。你马上给我拉出一个连,就说到西边例行巡逻,快速赶到月亮岭,把人给我撤了。

一个连的兵力倒是拉出来了,但是并没有快速赶到月亮岭。离开团部,一路慢腾腾磨皮蹭痒。常相知嘴里一个劲儿吆喝,快点,月亮岭那边发现了新四军,快去拦截。

他不喊还好,一喊去拦截新四军,兵们就悚了。大家听出了团座虚张声势的口吻,一会儿你的鞋带松了,一会儿他要去拉稀。

走了一阵子,前头来报,淠水河河水上涨,三十里铺桥被水冲垮了,需要绕道而行。

常相知又吆喝队伍,掉转方向,七耽误八耽误,又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太阳升了一竿子高,常相知的队伍还没有赶到隐贤集。

常相知骑在马背上,优乎悠哉,嘴里还哼着小调。他一点儿也不着急。他现在已经搞清楚了,这次行动是杨家岭手下的李伯勇和叶家季等人发起的,他不仅没有恐慌,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窃喜。手下有几个血性汉子,敢跟鬼子较劲,这不是坏事。跟鬼子打交道这半年多,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鬼子也是吃软怕硬。你把他当人,他就把你当狗。

一团团长马甫金就是这样,在弟兄们的面前义愤填膺,好像汉奸帽子戴在头上痛不欲生,可是见了鬼子就是孙子,结果鬼子还不领情,往他那里派遣的“亲善团”人数最多。鬼子宪兵大队长田口泽少佐到桃花坞“归园”参观,看见马甫金的小老婆单春夏有几分姿色,还动手动脚,拉着单春夏的手不放,说这里漂亮那里漂亮,脸蛋子漂亮,屁股蛋子漂亮,嘴到手到,哪里漂亮摸哪里。马甫金连屁也不敢放一个,还一个劲儿点头哈腰,嘴里叽叽咕咕地“承蒙太君夸奖”,什么玩意儿!

对付鬼子,就得不卑不亢,你越当孙子,他就越是爷。上次在桃花坞李伯勇等人跟鬼子干了一场,怎么样?谁也没把二团的卵子给咬了。相反松冈大佐还给二团多拨了三万斤优质新米,松冈还派原信带着日本清酒和糖果到二团来搞“亲善”,这些殊荣一团听都没有听说过。后来因为传单问题,鬼子原信傻乎乎的,把他抓了起来,审问他传单的事。他说那都是擦屁股纸,我管天管地,不能管人屙屎放屁。原信说他的部队出现大量传单,至少也有失察之责。他指着原信的脑门说,这些传单都是陆安州抗日分子散发的,你们陆安州驻屯军难道就不失察?如果说你们不失察,那只好理解是你们鬼子同抗日武装里应外合了。

后来松冈下令放人,并让原信赔礼道歉。岂料抓人容易放人难,他呆在监押室里还不出来了,口口声声要原信给个说法。最后还是宫临济出面,置了一桌酒席,让原信当着“皇协军”全体团以上军官的面,给他道歉,向他敬酒,他这才就坡下驴。

常相知自然也知道,日本人的这些姿态都是缓兵之计。但是纵观日本人对于陆安州整个“皇协军”和“皇协职员”的政策,不全都是缓兵之计吗?日本人不相信中国人,中国人又何尝相信过日本人?大家都是在眼前利益下结成的松散联盟,都是不得已而为之,都是你稳住我我稳住你。既然如此,老子怕个,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不过是个迟早的问题。弟兄中秘密流行的传单,常相知也看了,并且还留了几张,《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出一期他收藏一期。

那上面的话字字铿锵,句句属实,他能大段大段地背下来,“目前抗日斗争已进入僵持阶段,我陆安州天茱山国共军队厉兵秣马,百万民众心往一处,城乡内外遥相呼应,全民战略计划正在逐步成熟。在此紧要关头,我们奉劝那些迫于无奈暂且栖身日寇卵翼下的伪职人员,深明大义,领悟抗日之思想,协助抗日之行动,积累抗日之表现,实行抗日之举措。

死海无边,回头是岸……我陆安州全体民众和抗日武装力量团结一心之日,即是日军松冈联队覆灭之时……”

这些印刷品像是长了看不见的翅膀,在“皇协军”的营盘里不胫而走。“亲善团”越是查寻,传单越是流行。不光是丘八宿舍里、训练场上,就连军官的床铺底下都能翻出来。最后连“亲善团”也不查了,真的查起来,所有的“皇协军”军官都是藏匿和传播“逆文”的可疑分子。那怎么办?全杀了?全关了?杀不得关不得,那就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件事情再一次让常相知们明白了一个道理,众志成城。只要是团结起来,鬼子就无可奈何!

常相知自然是不会积极搭救方索瓦的。这次如果弟兄们真的把方索瓦干掉,自己就装聋作哑。山不转水转,没准转到了鬼子完蛋那一天,这件事情也可以作为抗日的一桩功德之举。他现在只有一点顾虑,假如把方索瓦干掉,那些被软禁的“皇协军”眷属会不会受到牵连?根据他对鬼子策略的了解,经过深思熟虑,常相知最后认为,方索瓦的倒霉不会给“皇协军”眷属带来麻烦。这种分析有以下理由:一是人死如灯灭,方索瓦既然已经完蛋了,而鬼子还需要汉奸,他不会为了一个死了的汉奸去得罪活着的汉奸。二是方索瓦是陆安州铁字第一号汉奸,人人皆曰可杀,想杀方索瓦的人,大街上伸手就可以抓一把。这一点松冈大佐心知肚明。方索瓦死了,可疑的人很多,到时候能推就推,推给新四军和中央军的地下锄奸人员。如果推不掉,就交出几个平时不听招呼的家伙当替死鬼。

六李伯勇和孟秋蹲在临时构筑的工事后面,一边焦灼地张望,一边东拉西扯地聊天。

李伯勇和孟秋同是宿阳人,当年是一根绳子捆走的壮丁,只不过十年河东河西,孟秋成了抗日武装的一员,李伯勇则成了汉奸队伍的一员。让孟秋和李伯勇一起执行任务,是唐春秋特意安排的。意在策动李伯勇反正。

这次行动,唐春秋没有同“皇协军”军官直接见面。他现在还拿不准,这几个连排级军官在“皇协军”一师有多少影响力,有多少战斗力。同时他也拿不准,“皇协军”高层对于狙击方索瓦将会持什么态度。鉴于一二五团没有参与策反工作,唐春秋还是保持了国军军官矜持的风度,只让孟秋同李伯勇等人接洽,并传达他的部署。在兵力使用上,唐春秋将自己的部队布置在月亮岭东北方向,给方索瓦准备了五百米长的死亡地带。

万一狙击不力,方索瓦侥幸脱逃,霍英山一个连的兵力则在方索瓦逃跑的必经之路——西北乌云岭一带继续予以狙击。同时,孟秋的特务连一部和李伯勇等人在乌云岭以南设伏,其火力配置视野开阔,射界清晰,可以同东西两个方向形成交叉火力。

至此,在月亮岭北部地区,已经有轻重火力三百多只枪口悄然隐伏在驿道两边的山坡丛林里,等待着将方索瓦打成肉泥。

李伯勇手里擎着的驳壳枪是崭新的德国造二十响,大蓝镜面儿,擦得一尘不染。孟秋看得有些眼热,就拿过来把玩。李伯勇说,这是当了“皇协军”才弄到手的,过去一直不知道该拿它打谁,没想到先拿方索瓦试枪了。

孟秋望着幽深的枪口,朝上面吹了口气,反光的枪面立即蒙上一层水膜。孟秋捋起袖子擦了擦,看着李伯勇,不怀好意地笑笑说,其实方索瓦是汉奸,你也是汉奸,志同道合,为什么要下此杀手啊?

李伯勇一把夺过枪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志同道合啊,我们当“皇协军”是长官带着,不明真相,随大溜。可是方索瓦是主动认贼作父,能一样吗?

孟秋说,你这话是狡辩。什么叫不明真相随大溜啊?就算当初是不明真相随大溜,但是明白之后还留在“皇协军”里,总不算随大溜了吧?我看你们还是怕死,还是想当二鬼子享清福。

李伯勇说,不是没有机会吗?有了机会,哪个龟孙愿意当二鬼子!

孟秋说,知道咱们家那个恶霸镇长吗?

李伯勇说,扒了皮我能认得他的骨头,狗日的硬是把我卖了一百大洋。我就算计着,有一天老子会带枪回家,把他给收拾了。

孟秋说,用不着你了,哥哥我已经……嘿嘿,孟秋朝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李伯勇惊问,你是说你已经把他干掉了?

孟秋举着驳壳枪,眯缝眼睛瞄了一下,扣动扳机,嘴里嘎巴一声,笑笑。

李伯勇又问,那你是回过家啦?

孟秋说,当然,我又不是神仙,不回家能把他干掉吗?

李伯勇说,你不是说咱们一起回去干吗?为什么把我撇下?

孟秋阴阳怪气地笑笑说,你在当二鬼子,我怎么跟你一起回去?我跟你一起回去,乡亲们还以为我也是二鬼子呢!

李伯勇当真了,呼啦一下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手指点着孟秋说,你凭什么说我是二鬼子?我身在曹营心在汉,你又不是不知道!

孟秋说,可你当二鬼子是事实吧,你看你身上穿的是什么?是国军军服吗?不是。是新四军军服吗?也不是。是八路军军服吗?还不是。那你这身上穿的是什么?

李伯勇气急了,面红耳赤地吼道,是鬼皮!

孟秋却不紧不慢,依然嘻嘻哈哈地笑着说,那好,我再问你,你这身鬼皮是谁发的?是蒋委员长吗?不是。是朱德总司令吗?不是。是叶挺军长吗?还不是。原来是日本鬼子给你发的。你穿上这身鬼皮,我怎么能跟你一起回老家?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李伯勇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把枪别在腰上说,这方索瓦我不打了。你说对了,反正俺们都是汉奸,也就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关系。

孟秋哈哈大笑说,李伯勇啊李伯勇,真是当汉奸当傻了,我怎么能真的把你当汉奸呢?要是真的把你当作汉奸,我还来跟你一起狙击方索瓦吗?我来问问,你这个汉奸,有没有杀过抗日分子?

李伯勇干脆地回答,没有。

孟秋又说,有没有帮助鬼子做过什么环事?

李伯勇回答,没有。

孟秋说,那就行了。你刚才说,你和方索瓦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关系,这话只讲对了一半。

首先,一百步和五十步毕竟不一样,毕竟是有区别的。就拿当汉奸来说,如果都没有实际罪过,仅仅是穿了二鬼子的衣服,那么先穿的就比后穿的责任大,因为先穿的对后穿的有影响。先穿的首先就把气节丧失了,后穿的就有可能是受别人的影响,有可能是随大溜,有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说,五十步和一百步是有天壤之别的,五十步笑百步是有道理的。第二,你同真正的汉奸还不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关系,而是一步和一百步的关系。你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抬足则千古流芳。真正的汉奸就不一样了,他们苟且偷生而且为虎作伥,他们没有民族自尊心和责任感,他们只有自己的狗命和利益,他们死有余辜。而你这样的血性男儿,只要回到抗日队伍,那就一定会成为一条好汉!

李伯勇激动了,死死地盯着孟秋问,你说这话是真的?

孟秋说,这话不是我说的。在我们天茱山根据地,国军唐团长是这样说的,新四军的彭长官也是这样说的。说到底,我们都是中国人。

李伯勇说,哥啊,那我心口的石头就落了地。我原先还想,打了方索瓦,先回到柳树镇报了家仇,然后就远走高飞,浪迹天涯。像我这样身上有污点的人,只能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如果贵部不嫌弃收留了我,打仗我也是一把好手啊!请转告唐团长,我愿意效犬马之劳。

孟秋说,老弟不用激动,我早已把你的情况向唐团长禀报了。这次如果干掉方索瓦,就是你反正的最好礼物。

李伯勇把驳壳枪举了起来,胸脯拍得山响,哥你放心吧,他方索瓦就是浑身是铁,这一回我也要把他打出一身窟窿!

七霍英山的指挥所设在月亮岭西北方乌云岭半坡上,同对面东北方的唐春秋主力形成掎角之势,安丰至陆安州之间的碎石驿道从东北方的山根拐弯,逶迤至乌云岭坡下。

战士们都是全神贯注严阵以待,营长冯存满却是大大咧咧,蹲在充作指挥所的草棚里卷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