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八月桂花遍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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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行动时机 (2)

说完就要分手,李伯勇一直把杨家岭送到山下,洒泪而别。

杨家岭回到常相知的身边,眼圈还是红红的,把李伯勇的态度讲了一遍。常相知木着脸,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李伯勇说得对。做个中国人真难啊,我们这些“皇协军”,人不人鬼不鬼,活得张牙舞爪,却又不明不白。像方索瓦父子那样当铁杆汉奸,咱做不到。像天茱山那边不忘生死抗日,咱也做不到。这样苟且偷生,即使万贯家财又能如何,行尸走肉而已。

杨家岭说,团座一向看重做人之道,弟兄们也都深知团座内心痛楚,正因为团座待大家不薄,我们才心无旁骛。既然团座已经有了想法,何不当机立断?

常相知问,怎么断,反戈一击?

杨家岭说,今天就是天赐良机,通过李伯勇牵线,一切都顺理成章。

常相知说,兄弟糊涂,你忘了你我还有把柄在松冈的手里啊!

杨家岭说,我的老婆孩子也被方索瓦这小子软禁了。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这一点就长期被鬼子掣肘。即便今天无所作为,但是也可以同那边接上线,只要解决家眷问题,一切迎刃而解。

常相知说,那边?你能担保他们就能容忍我们?我们可是货真价实的汉奸啊!

杨家岭说,团座难道忘记传单上怎么写的?说我们的第一身份都是中国人,只要不做对不起中国人的事,都是同胞。贡献不分大小,抗日不分先后啊!

常相知叹道,问题就在这里。松冈狡猾透顶,为了掐断你我后路,每次“清剿扫荡”,都让“皇协军”打头阵。你我手上可都是有血债呢!

杨家岭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正是抗战紧要关头,我们能反戈一击,总比继续当汉奸好。不管是新四军还是中央军,他总不希望我们继续与之为敌吧?如果我们能够在松冈联队闹上一把,带一份厚礼,那就更是将功赎罪了。

常相知没有马上表态,举起望远镜看了一会儿,没看出名堂,放下望远镜问杨家岭,就算按你说的,那你说说,是投新四军还是投中央军?

杨家岭脱口而出,那当然是新四军。

常相知有点意外,问道,为什么?

杨家岭说,一则新四军政策宽大,二则新四军更需要加强抗日力量。有这两条,可以确保无虞。再者,新四军讲究信用,把营救家眷的条件提出来,他们会想办法的。

常相知眼睛落在对面的山上,那里正对着方索瓦即将出现的方向。想了一会儿,常相知说,家岭,今天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算兄弟之间瞎扯吧。

杨家岭说,那当然,兄弟的脑袋也不是铁打的。

常相知说,我记住了,这件事情不是小事,总应该水到渠成,你我见机行事吧。今天,我们还是先来对付方索瓦。

杨家岭问,我们怎么行动?

常相知的脸上浮出笑容,拖长腔调说,隔岸观火可也。

后来目标就出现了。当方索瓦的马队停止前进并出现分组间隔之后,常相知也愣住了,暗想方索瓦这小子的确不是一般人物,不仅警觉性很高,防备战术也出其不意。虽然未曾谋面,但在最后的时刻,常相知也为国共两军的指挥官捏了一把汗。要知道,在这片看起来阳光明媚的山谷里,有几百枝枪一触即发,需要绝对的权威和高度的统一才不至于打草惊蛇。而来自中央军、新四军和“皇协军”三个方面的力量,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达成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也更加证明了,中国人其实是可以团结起来的。如果中国人都团结起来了,那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通过这件事情,常相知心中的那个“反”字又被描粗了。

但是,紧接着,就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一幕。他们只需要再坚持一会儿,哪怕是一个极小的瞬间——在通常的情形下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而在这里却是至关重要的瞬间,就大功告成了……可是,就在这个瞬间,枪声响了,那是多么该死的枪声啊!

站在一个超脱的高度,常相知比别人更清楚地看见了山坳里最初出现的一幕——方索瓦的第三组马队前蹄差一点儿就进入伏击圈了,骤然响起的枪声改变了人们预期设想的结局。常相知眼睁睁看着两匹战马驮着另一负伤者,从视野里划过,然后消失。

数日后常相知对于自己的听觉仍然坚信不疑。那声音不是来自中央军的伏击阵地,也不是来自新四军的伏击阵地,更不是来自离他不远的李伯勇的阵地,而是来自月亮岭正东方向的无名高地。就在方索瓦冲出伏击圈的同时,常相知的望远镜标定了正东无名高地的一棵独立树,树下伫立着三个黑色的人影。尽管隔着三百多米距离,但常相知还是心惊肉跳地看清楚了他们是谁。

第九章一王凌霄迎风而立,在苍茫的暮色中,久久凝视即将沉没的夕阳。

她经常在傍晚登上杜家老楼西边的红石山,披一身金色的余晖,眺望山那边的世界。

自从那次审问河田大尉负伤之后,她就没有参加战斗行动了。除了头骨有两处裂伤之外,晕眩也就伴随着她了,那次搏斗给她留下了轻微的脑震荡。这是从中央军医院里请来的军医诊断的。彭伊枫嘱咐她休息,并且给她调来了最好的米面,还有一个叫叶子的女兵,充当她的勤务员,照料她的生活。

可是,她怎么能闲得住呢?

这个叫叶子的女孩是个农家姑娘,今年刚刚十七岁,长得健康漂亮,前不久部队扩编才从河口集招收过来。把她分给王凌霄当勤务员,是因为她伶俐乖巧,而且手脚麻利。但是,她却成了王凌霄心中的疼痛,每每看到叶子蹦蹦跳跳,唱着歌干着活,王凌霄就想起了乔乔。

啊乔乔,那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农家女孩,又是一个多么聪慧善良的姑娘,可是,她竟然死在她的手里,或者说是因为她的原因,害死了乔乔。

她记忆中的川陕根据地旺苍龙溪镇的那幢农家小院,同杜家老楼相比,要寒酸得多。灰瓦黑砖,高高的走廊,简陋的门楼,低矮的厢房,但那却是她和他的爱情殿堂。那时候他已经二十七岁了,她也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在红军的队伍里,有着他们那样漫长爱情经历却一直未成眷属的,就算稀奇了。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在那个农家小院东边的耳房里,军政委当着他和她的面说,我们就这一个大知识分子,再也不能让他打光棍了。现在条件好了,瓜熟蒂落,你们结婚吧。她的脸颊绯红烫热,偷眼看着他,他却看着窗外。房檐上的雨水嘀嘀嗒嗒,像一支单调而又拨人心弦的山歌。他向军政委笑笑,笑容里掩藏着不易觉察的忧郁。他说,再等等。

那一瞬间,委屈涌上了她的心头,热泪涌上了眼窝,但是她控制了自己,她也向军政委赧然一笑。她说,再等等。

她想他的心一定是转向了。自从那个乔乔参加红军之后,他的眼神就变得迷离了,行为也有一些怪异。军政委好几次提出来,要把她调到红七师师部当报务员,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婉言谢绝了,而更多的时间,他是和乔乔在一起。

乔乔的身份是红七师政治部的组织干事,也住在那个农家小院里,同师部另外两个女同志同住一间厢房,但乔乔的工作是由他直接布置和领导的。她有好几次到那个农家小院去,乔乔都在他的房间,而且屋门经常是关着的。

她知道她爱他已经不能自拔了,因为她开始妒忌了,她的心里十分痛苦,但是他却浑然不觉。那天傍晚,雨过天晴,她留在七师,在他那里吃的晚饭。她几乎没有吃进东西,他却呼呼啦啦喝了两碗稀饭。她幽怨地看着他喝完稀饭,然后说,我想和你谈谈。

他似乎有些吃惊,盯着她问,谈谈?谈什么?

她说,谈谈你和我。

他说,你和我有什么好谈的?但他很快就有点明白了,说那好吧,我们去散散步吧。

走到门口的时候,正遇上乔乔和同宿舍的两个女同志从大伙房吃完饭回来。乔乔看见她,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还说她分到了两块洋胰子,正准备送给她呢。她笑笑说,谢谢了,你留着自己用吧。乔乔说,我什么都能用的。又说,要不我给你留着,等你搬过来再给你吧。她又是勉强一笑,未置可否。这时候他把乔乔叫到一边,比比划划,很神秘的样子,居然还在乔乔的手心里写字。

她的心又被伤了一次。

他们从农家小院后面的一条小路上山,山里的空气新鲜极了,被雨水洗过的霞光从树林的缝隙里筛过,落下一地斑驳。整个山坡都是汩汩的流水声。山道弯弯,红泥路面留下了两双脚印,他的宽长深陷,两行平行,她的娇小浅薄,东一个西一个。

他的兴致渐渐高了起来,走到一个坡上,回过头来等着她说,吃川菜走蜀道听巴山夜雨,真神仙也。

她向他笑笑,苦笑,没说话。

他说,你看这山坳,风停雨过,溪流纵横,晚霞普照,平地生虹,漫山遍野,鸟语花香。等革命成功了,我们一定要在这里盖一所大学,这个地方最适合莘莘学子们忧国忧民了。

她说,那时候你还会到这里来吗?

他说,那当然,我来当教授,要是发展了,文化跟不上了,我就当门房。

她不走了,看着山下,幽幽地问,那我呢?

他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表情有点奇怪。他说,你什么你?我来当教授,你就是师娘。我来当门房,你就是门房夫人。

她正视着他,你说话算数?

他哈哈大笑,往下走了一步,拉上她说,我说话当然算数。我这么大个师政委,还能逗你这个千金小姐?当然了,那时候封建军阀和帝国主义统统完蛋了,中国人平等了,男女也平等了,你也可以当老师,或者当门房。但有一条,我们两个必须在一起。

她的心里热了起来。这时候她困惑了,凭她对他的了解,他说的不是假话,他是爱她的,她为什么要疑神疑鬼呢?在这个山上,她竟然产生了自责,她想她肯定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叶障目,疑邻盗斧。但是思路换个方向,他也确实有一些不好解释的行为。

可是,可是……她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他终于警觉起来,你是说结婚这件事?

她沉默。

他说,我跟你说,这件事情我想过无数次了,我真想让你天天呆在我的身边,饭后散步,夜半赏月,读书作文,其乐融融。可是不行啊,我们都是负有重要责任的。

她说,红四军里,像你我这样年龄的,还在各自独守的,只有我们两个了。明明可以在一起,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在一起?

他把下巴仰起来了。他在高处的一个坎子上,她在略微偏下的地方。从她的角度看上去,他是那样的高大,落日的余晖几乎是平行地照射过来,舞台灯光一样打在他的下巴上,他那突出的、坚毅的下巴就像一块熠熠闪光的金子。在葱郁的背景下,他面向天空的表情是那样的凝重,他眺望远处的眼神是那样的深沉,他像一个虔诚的圣徒在朝拜心中的神圣。

她被他的这个雕像般的剪影深深地打动了。

良久,他说话了。他说,凌霄,你要明白,我和别人不一样。

她没有回应,她在等待他说说,为什么他和别人不一样。

她感觉过了很久,他才从坎子上走下来,拉起她的手说,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为什么。但是,请你等着我,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爱你的。

那天雨后散步归来,回到军部,躺在干草铺垫的床上,她辗转反侧,找了千百个理由,阐释他和乔乔的关系,确认他和她的关系。她想他和乔乔的关系是纯洁的,也许他们之间存在着资助和报答的承诺兑现,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革命的领路人和追随者的关系,也许他们的来往是纯粹的工作需要……

以后的事情如果能够按照这天的轨道往前行驶,也许就是花好月圆了,可是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次散步之后的第六天,当年动员她到川陕根据地的堂姐和任广琇找到她,跟她说沈政委身边那个乔乔身份不明,组织上怀疑乔乔是国民党军谍报机关派来的特务,让她当晚到龙溪镇去,借故留宿在乔乔身边,查看动静。堂姐当时在军团保卫局当副局长,任广琇在保卫局锄奸队当队长。

堂姐的话让她震惊不已。但紧接着,她就茅塞顿开。关于乔乔的种种回忆,都充满了神秘色彩,这种神秘色彩和某种使命联系在一起,怎么琢磨怎么像。再往后,她还有一丝庆幸,有点痛快,倘若乔乔真是敌人,对她来说并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