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冈说,作为一个酒业大亨,我不否认夏侯先生谙熟经营之道,但作为一个中国人,你还不了解中国人,也不了解中国的民众。方索瓦先生说得好,苛政猛于虎,天下一盘沙。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此言谬矣。首先,中国有苛政猛于虎的历史,但中国不会永远苛政猛于虎,中国也会发达起来的。其次,中国的民众在不健全的政府体制和不健全的法律中,饱受欺凌,可能失望,也可能出现消极。然而,即便天下一盘沙,也有凝结的时候。
松冈说,看来夏侯先生对于中国的政治还是充满信心的。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不会忘记吧,敝人是江淮大学堂法律专业的毕业生。
松冈说,但你并不了解民众,依靠民众是赶不走“皇军”的。我们从来不相信一个国家的政府瘫痪了,软弱无力,仅靠民众就能打赢一场战争。民众是什么?民众就像这淠水河里的水,无色无形,无筋无骨,随波逐流,而且水火不容。依靠那些没有受过教育,对现代文明一无所知的民众救国,实在是过于浪漫。
夏侯舒城说,有句话好像松冈先生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松冈说,是啊,中国民众这一河大水,只能颠覆贵国政府这一艘破船,这个舟并不是大日本帝国。
夏侯舒城说,这仅仅是松冈先生的看法。你说中国这一河大水随波逐流,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任何一个家庭,哪怕再穷,哪怕矛盾再多,他也不会希望邻居蹂躏他的家园,不会希望邻居来帮他制订一套家法。当受到邻居干涉的时候,所有家族成员就会停止同室操戈,一致对外。水是无色无形,无筋无骨。可是,只要往这水里放上酵母,把它同粮食放在一起酿造,给它加温,尽管它还是无色无形,无筋无骨,但是,它就是可以燃烧的水,它可以变成熊熊大火。
夏侯舒城说得有点激动,掐着雪茄的手微微颤抖。
松冈说,佩服佩服,夏侯先生的确是一个爱国者,这也是我敬重你的原因之一。我是一个很有气量的人,我想从个人的角度提一个冒昧的问题,如果……我是说现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新四军或者中央军,他们来狙击我们,夏侯先生是同敝人同舟共济呢,还是向敝人开枪?
松冈说完,微笑地看着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掐着雪茄的手停止了抖动,仰起脸,看着松冈说,松冈先生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啊,你是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
松冈依然微笑,右手却下意识地从桌下悄悄地伸进了裤兜——我当然想听真话。
夏侯舒城的脸还在仰着,看着窗外缓缓后退的青山白云,掐着雪茄吸了一口说,松冈先生,我要是说我挺身而出保护你,你会相信吗?
松冈有点意外,想了一下说,你真的会这么做吗?
夏侯舒城说,你先说你相信不相信吧。
松冈盯着夏侯舒城的眼睛,夏侯舒城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松冈说,我不太相信。
夏侯舒城又说,如果我说我会同新四军或者中央军并肩作战捉拿松冈先生,松冈先生会相信吗?
松冈说,这就很难说了。诚如夏侯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你是一个中国人。
夏侯舒城也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说,那我说了就等于白说了。我说我会站在你一边,你不相信。我要是说我会站在你敌对的一边,那我不是自寻死路吗?这个玩笑真是开不得,没准松冈先生裤兜里的枪口正对着我呢。
松冈一愣,抽出两手,哈哈大笑说,夏侯舒城先生,你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中国人。要是宫临济遇到这样的情况,不是磕头就是拔枪,你确实大大地狡猾。
夏侯舒城说,也许还有更好的办法。当松冈先生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时,我会挺身而出,做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选择。
松冈眯缝着眼睛问,能告诉我吗?
夏侯舒城说,我还没有想好,正在想啊!
松冈说,夏侯君,大大的厉害!
七一二五团团长严楚汉坐在谱因寺方圆庄的麻将桌上,嘴角叼着一支烟卷,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一排散牌,琢磨着该淘汰哪一门。牌是好牌,石面骨背,大而且厚,捏在指头上,丰润光滑。但是起到严楚汉门下的却是五花八门,条筒万各三张,全是一五九,一个挨着另一个老远,东西南北风一个不缺,就差红中白板发财了。严楚汉心想,这他妈的也真是高手,一般水平想起这样差的牌还起不到呢。
站在严楚汉身后看牌的是七连连长李伯勇,一看这牌就笑了,说团座好手气,这是大牌的迹象。
严楚汉回首瞪了李伯勇一眼,呵呵一笑说,睁着眼睛说瞎话,就像扛着锄头拿菜刀,你还说这是精锐部队,看笑话啊?
李伯勇说,置于死地而后生,赌就赌个绝门嘛。门门有不怕,就看你会不会压了。伪军国军新四军,先把伪军干掉。
严楚汉说,好,这个比方好。看看,我这还有“皇军”呢,先把鬼子搞掉。说完,伸手甩出一张牌,一筒。
坐在严楚汉对面的是中央军七十七军军部的副官石本宣,笑着说,老严好牌啊,手里没风?
严楚汉说,有风也不打,我得看看风向呢。
打到第三圈,严楚汉又把条子甩了出去,下家祝道可说,这个狗日的老严,先打好牌后打风,简直不会打牌。
严楚汉的上家、独立旅政督员邡逍说,旅副上当了,老严是高手。他前两圈打风,你吃不上牌,我也不知该怎么留牌,上下两家都叫他坑了。
祝道可说,我就不信他就那么神,他留一手风怎么办,烧肉吃啊?
严楚汉说,我可提醒各位长官,我打的是风一色,那是大和,要翻十番的。
邡逍说,没错啊,只要你有那个胆量。
这一轮下来,是石本宣和了。大家都把牌推倒互相切磋,唯有严楚汉把牌反扣了,迅速洗牌,不让大家看。
打了三圈,严楚汉只和了一把,还是小屁和,大家都取笑他。祝道可说,不搞一条龙清一色,打死也不和,那才是大将风度。
严楚汉嘿嘿一笑说,旅副您还真别激我,我小和一把是抛砖引玉,冲冲手气。
祝道可说,好好,会说,你倒是会给自己搬梯子下台阶。
接着往下打,严楚汉还是输多胜少,大家情况都差不多,只有石本宣屡屡得手。
实际上这次打牌就是为了让石本宣赢的,这是祝道可事先交代好的,据说也有唐春秋的意思在里面。
天茱山独立旅最近出了几件稀奇的事情,一是副旅长兼供给部长万德福和一二六团团副陶冶亘同一天晚上死在梅山城的高山茶庄;二是一二四团一名排长带领二十人携枪离队,去向不明。侯先觉派出副军长石又潜和军需部长马南北前往天茱山,声称要严肃查处。弄得不好,有些人要丢官,有些人要丢脑袋。
祝道可现在的心态有点复杂。因为这次侯先觉派来的钦差石又潜就是石本宣的亲叔叔,石又潜的手里至少握有一半生杀予夺大权。唐春秋刚刚当上旅长不久,三十出头的人,已经憔悴得像个小老头了。而祝道可当个旅副,管着军械装备,供给就是再困难,也不缺他的那一份开销。夫人安置在梅山,方圆庄就是他的半个家,装进腰包的比薪水多出十倍也不止,比当个旅长实际上还要划算。当然,升官发财,升官和发财是骨肉相连的,发财是血肉,升官是骨头。如果天赐良机,给他一个肥缺,那自然也是求之不得的。在这方面,只要看准了,他不会吝啬银钱的。
自从万德福和陶冶亘不明不白被杀之后,唐春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侯先觉在电话里大发雷霆,一连说了三次“枪毙”,查不出案情“枪毙”,找不回逃兵“枪毙”,此类事情再发生“枪毙”。当然说归说,真的枪毙唐春秋还不至于。唐春秋能当上旅长,在天茱山梅山能做一方诸侯,那是花了大本钱的。既然他侯先觉拿到了活动费,他就难保别人没有拿到,更不能保证上峰那里没有唐春秋的靠山。
事实上,万德福和陶冶亘之死,唐春秋心中一本清账,那是严楚汉从云舒庄园回来之后,根据“老头子”的指示,进行的“清洗活动”的一部分。已经有确凿证据,万德福和陶冶亘不仅贪赃枉法,而且同日军谍报机关有来往。倒霉的是,一二四团一名排长带领二十人携枪离队,却是因为独立旅和一二四团长官一直抗战消极,这一帮子人扛着枪回家打鬼子去了。对此唐春秋痛心疾首,心里一直呼喊,弟兄们,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呢?再等等我会让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带领你们打鬼子的,你们一声不吭就跑了,可是把长官害苦了。
严楚汉是在后山巡查中发现了一些军官逛了日军的窑子绿寮苑,而且同汉奸有所来往,这些汉奸不久就被秘密处决了。只有万德福和陶冶亘之死闹出的动静比较大,只好靠行贿来摆平了。严楚汉一边打牌,一边输钱,一边在心里骂,这他妈的什么世道,收拾汉奸还得遮人耳目,遮人耳目还得送钱,送钱还得假装输钱。这个日抗的真是荒唐!
打牌打到半夜,严楚汉看祝道可没有收场的意思,就小心翼翼地请示道,旅副,我是不是可以先走一步,掌握部队,保证长官玩个放心。
祝道可见严楚汉面前的钱已经没了,粗粗一算,这小子今晚大约输了三百块大洋,这个孝敬也就够了。祝道可说,那好,一团之长,脱离部队时间不宜过长,老弟先回吧。路上小心,就输这么点钱,可别想不开啊。
这次方圆庄暗送秋波,祝道可感到方方面面都很顺利,该输给石得法的输了,该请他斡旋的也出手了。大家都是圈子内的人,受人好处,给人铺路,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不管是帮唐春秋消灾,还是帮自己搭桥,自己都并没有吃亏,这一点祝道可可以放心。但是在第二天返回旅部的路上,骑在马背上,政督员邡逍突然让他吃了一惊,邡逍说,旅副,昨夜打牌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祝道可说,名堂多啊,不知道你说的是哪方面的?
邡逍说,我看严楚汉像个共产党。
祝道可勒住马缰,侧过头去看邡逍,说,方政督员,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你有什么依据?
邡逍说,我已经有八成的把握了,我们当初在一二五团,我就看这小子像共产党。旅副你别问我要依据,现在有依据我也不会拿出来。等着看吧,严楚汉要不是共产党,到时候你把我的眼珠子挖了下酒。
八岩下是被七支队扩军工作队抓获的。工作队以抗敌剧社为主,根据“老头子”的指示,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要尽量地到敌占区演出,最好通过内线,让“皇协军”眷属观看。演出的节目有《一条腿》和《汉奸的下场》、《姐妹拥军》等,在人口稠密的月亮岭以北四十里的榆林寨一带,演了四天,场场人山人海。那一带,青壮年踊跃参军,四天就挑选了二百多名。负责警卫和训练新兵的冯存满指挥一个排,对这些新入伍的青年进行简单的教育,交代了事项,就浩浩荡荡地返回杜家老楼,一路上又有不少人等在路边参军,其场面十分壮观。
路过月亮岭北边顾甸的时候,田红叶说,天色还早,这里人多,还可以搞一会儿宣传。大伙都没有意见,说已经有了现成的二百多观众了,人来多少都无所谓,我们就开演吧。
这事说简单就很简单。几个人商量妥当,选择一个场坝,一边着人平整场地,一边敲锣打鼓。场地平整好了,男女老少也就扶老携幼扛着板凳过来了。演出效果自然不会差,演《一条腿》的时候,大家议论纷纷说,就是这么回事,咱们那些狗官,就是被金钱官位拖累了。
每人被拖住一条腿,只有一条腿了,怎么能打赢鬼子啊?演到《汉奸的下场》。不少人哭出了声,说咱中国人作的啥孽,让人家这样糟践,还当汉奸呢,你妹子都让人家糟蹋啦,还不赶快找鬼子算账去!
这场戏还没有演完,又过来二十多人要求参军,最后选了五个。有个老太太找到田红叶,怯生生地问,他的儿子在“皇协军”里做事,她要是动员他投奔抗日队伍,能不能保证不杀?
田红叶当即表态,不杀。又有一个年轻媳妇过来问,要是他手里有人命咋办,杀不杀?田红叶这就拿不定主意了,东张西望。这时候王凌霄说话了,王凌霄口气肯定地说,也不杀。年轻媳妇不放心,又追问一句,当真不杀?王凌霄斩钉截铁地说,当真不杀。那年轻媳妇眼泪就刷一下出来了,霎时泪流满面,哽咽着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孩子他大,回来吧,咱再也不能做那被人戳破脊梁骨的事情了。回来吧,多杀几个鬼子将功赎罪,让你老婆孩子把头也抬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