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灵机一动的宣传效果出奇的好。最后田红叶还给几个“皇协军”眷属写了“爱国证”,签上了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司令员霍英山和政治委员彭伊枫的名字。
走在路上,田红叶问王凌霄,你怎么说手上有人命也不杀?那媳妇说的人命就是抗日战士的生命,不能饶恕。
王凌霄说,你说不能饶恕,他没有退路,只能跟抗日队伍死战,那样还会增加人命。我说可以饶恕,他放下屠刀,至少可以减少人命。
田红叶想了想说,到底是老革命,政策水平高。
正说着话,顾甸村里又跑出来一个人,是刚刚要报名参军的小伙子,因为对眼没被录取。小伙子追上来说,我有重要情况报告。田红叶等人便停住脚步。对眼小伙子说,你们先答应我带我参军我才报告。田红叶说,你先报告我们才能答应你。小伙子挠挠头皮说,那好,不过你们说话要算话。
对眼小伙子不说还好,一说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冯存满立马就把驳壳枪擎在手上,咔嚓一声上了膛。小伙子说,咱村有鬼子。
田红叶惊问,有多少人?
对眼小伙子回答,一个。
田红叶又问,在哪里?
对眼小伙子说,是一个病鬼子,在山上。然后用手指了一下。
因为有了敌情,干部就做了分工,田红叶带领两个班,护送新入伍的农民青年先走,冯存满和王凌霄带领一个班去搜寻鬼子病号。
冯存满和王凌霄赶到对眼小伙子引导的那个山坡,显然对方已经有所察觉,老远就看见山上有几个人弯着腰鬼鬼祟祟地奔跑,但是奔跑速度极慢,一个班的兵力很快就将人影包围起来了。这时候他们看见了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蓬头垢面穿着已经分辨不清颜色的破破烂烂的鬼子军服,靠在一棵树上,目光呆滞地、视死如归地看着他们。鬼子的前面居然是一个中国农家女孩,女孩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拎着枪一步一步逼近的冯存满,双手护着鬼子,大声喊叫,他不是鬼子,他是个好鬼子,他救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杀他。
冯存满把枪口抬起来,瞄向鬼子,继续往前逼近,一边走一边对女孩喊,走开,防止鬼子下手!
女孩仍然伸张双手,一蹦一蹦地护着鬼子说,不,不,他不是鬼子,他是好鬼子。
冯存满疑疑惑惑地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王凌霄,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大家都愿意听听这个“老革命”的。王凌霄一掠头发对冯存满说,把枪收起来,我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见王凌霄赤手空拳,女孩才不蹦跶了。王凌霄走近了,招呼女孩到一边说话。女孩犹犹豫豫地刚离开,鬼子就伸手拄着三八大盖,刚想举起来,却力不从心,软绵绵地倒下去了。
女孩把几天前的事情讲了一遍,王凌霄就明白了。对冯存满说,看来这个鬼子还有点人性,带回去,让他跟河田大尉做伴,这样我们七支队就可以成立一个反战同盟支部了。
然后又和风细雨地对女孩说,他是日本人,老是躲在山里也不是办法,你救不了他。再说他现在身体很虚弱,到了队伍上,我们也可以帮他调养。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他的。
女孩说,我一家都让鬼子杀了——不是他杀的,他是救我的,是别的鬼子杀的——我也没家了,队伍给我一口饭吃吧。
王凌霄看着这个瘦小的女孩,差点儿眼泪就出来了,摸着她的脑袋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我叫黄花菜。
围观的战士轰然大笑。王凌霄说,有什么好笑的,这个名字难道不好吗?黄花菜,真好听。
跟我们走吧。
路上黄花菜告诉王凌霄,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换吃的喂了这个好鬼子,可还是差点儿把他喂死了。我帮了鬼子,不会说我是汉奸吧?
王凌霄说,也许你为抗日做了一件好事呢。鬼子也不全是鬼,其实下层鬼子多数是受蒙蔽才来侵略中国的。有些人一旦良心发现,还会同中国人一条心呢。
王凌霄在讲这话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主意,要好好利用这两个活鬼子做篇大文章。
几天前彭伊枫带领几个人秘密出山了一趟,第二天回来之后就开支队首长会、作战形式分析会、官兵思想分析会,部队也开始进行战术考核,还对连以上干部进行了战术技术和思想摸底。同时又派出人员,分赴周边几个没有沦陷的城市购买药品和其他与作战准备有关的物资。中央军独立旅的军官同七支队的交往也骤然频繁起来,严楚汉几乎两天一次到杜家老楼,唐春秋还亲自来过一次,霍英山和彭伊枫也分别往返于梅山和船儿冲之间,几匹战马的使用率空前高起来了。种种迹象表明,天茱山上正在酝酿一场重大行动。而这一切,都可能与彭伊枫等人那一次秘密出山有关。
田红叶自从那次出山归来,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怀表,精力充沛得惊人,指挥抗敌剧社连夜排练新增加的节目,并一再向支队请求要去“皇协军”里演出。“要把抗战必胜的信念灌输给每一个中国人,把拳头攥起来!”这句话成了田红叶的口头禅。在给抗敌剧社做动员的时候,在给新补充的人员讲课的时候,她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把胳膊举起来,伸张五指,倏然攥紧,在面前晃动,“把拳头攥起来!”
王凌霄很想知道他们那次进山的情况,当然她最想知道他的情况。可那是绝密的,既然把她排除在这个绝密的圈子之外,那就是不允许她随便问的,这一点她很清楚。田红叶在她的面前,甚至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们去了哪里,没有提起过云舒庄园。但是她判断出来了,他们就是去了云舒庄园。
把拳头攥起来!
王凌霄也把拳头攥起来了,她不仅把拳头攥起来了,而且把热泪吞下去了。她不知道对她的不信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谁的身上开始的。哪怕组织上对她不信任,都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他不能啊!尽管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可是那是为了革命啊,他应该清楚这一点。
他的胸怀是那样宽广,他的目光是那样远大,他怎么会被一次误会遮蔽双眼呢?
也许他可以原谅她的误会,但是他不能原谅她的出卖。不管出于何种动机,把自己的爱人,自己的革命引路人出卖了,无论是革命原则还是人间道义,都是不允许的。
怎么才能说清楚这一切呢?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那就索性不去想它,投身到如火如荼的抗战之中,让战火来检验这一切吧。也许会献身,也许会死去,那就结束这一切吧!
作为一个兼职敌工干部,王凌霄为自己找到了支撑点。她决定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情,她无须忏悔,甚至无须负疚,她只有难过。可是难过不能解决问题,她不能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奔赴战场,作为一名抗日军人,她必须轻装上阵。
抓回岩下之后,王凌霄向彭伊枫建议,正式成立“抗日反战同盟”天茱山支部,并同江淮军区“反战同盟会”衔接业务关系。支队首长欣然允许,这项工作就开展起来了。“同盟支部”的成员是被俘的河田大尉和岩下。当前的主要工作就是撰写反战文章,揭露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扩张、把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一起拖进战争苦海的罪行。王凌霄的理念是,我们要把拳头攥起来,同时也要让我们的敌人把拳头松开。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激动,她认为这同样是一个重要的战术,是总体战略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对他的呼应和补充。
经过一个星期的调养,岩下的身体基本恢复,他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见到河田大尉。见到河田大尉的时候他也没有恐慌,只是好奇。河田大尉的脸色很阴沉,刚见面的时候,像不认识似的,等到“保护”他们的人离开之后,河田大尉说,太过分了,岩下二等兵,我们竟然在这里见面了。
岩下目光呆滞,说,对不起大尉阁下,我杀了荒木冈原下士官。
河田的眼睛立即瞪圆了,盯着岩下咬牙切齿吼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岩下说,对不起河田大尉,我杀了荒木冈原。我只是想喝一口热汤。
河田突然向岩下冲过来,抓起岩下的衣领,挥拳就打。一边打一边咆哮,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败类,你居然敢杀死“皇军”最优秀的下士官,你简直死有余辜!
担任警卫的战士冲了进来,拉开河田,喝道,老实点,坐下!
河田这才悻悻松手,乖乖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中午的伙食很好,有几块猪肉,还有辣子炒毛鱼,每人面前两个盘子。岩下把辣子吃到嘴里,吓了一跳。河田狡黠一笑,往外看看,趁人不备,弯腰走到岩下面前,端起碟子就把辣子往自己的碗里扒拉。河田显然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仅敢吃辣子,而且还很上瘾。
之后几天,王凌霄就给他们讲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本质和战争给中日两国人民造成的灾难,以及日本法西斯的罪行等。王凌霄让河田把每段话翻译给岩下,并严肃告诫河田,翻译要准确,不许捣鬼。河田点头说,是。自从那次突发事件,后河田老实多了,尤其对王凌霄不敢妄为了。
讲了几次后王凌霄给他们布置任务,开始让他们写侵略罪行。河田写了一天只写了三个字:我有罪。岩下根本不会写中国字,在纸上鬼画符,谁也看不明白。王凌霄把那张纸拿给河田看,河田说,这混蛋说,他只想喝一口热汤。
后来王凌霄就不让他们直接写反战文章了,而是写他们现在的想法,写他们的家庭、父母妻子和孩子。起先都是一些思念的话,回忆过去的时光,写到最后,河田就写出这么一段话出来——这都是战争造成的罪恶,亲人离别,生死难测,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作为占领军我们尚且如此悲痛,想想中国的老百姓,流离失所,家园荒芜,年轻人不断遭到杀害,老人和孩子无依无靠,是多么的悲伤。早点结束吧,让我们日本人和中国人都早日摆脱战争灾难,都能安心地建设自己的家园。我们渴望安宁,我们不要战争……
王凌霄把河田的这篇文章拿给彭伊枫看,彭伊枫又在一次会上念给支队首长听。霍英山大喜说,嘿嘿,我还只当光咱中国出汉奸,他小日本也有日奸。好啊,我们要再接再厉,多抓几个活鬼子,多培养几个日奸,狠狠地长长我们的志气。
彭伊枫说,重要的不是长志气,而是这样的文章可以攻心。如果鬼子都能有河田这样的觉悟,他就不会那么死心塌地为天皇卖命了。
龙文珲说,我看这项工作有价值,应该把文章登在《阵线报》上,想法送到鬼子窝里,给他上演一出陆安州的四面楚歌。
彭伊枫说,我完全赞成龙副司令的提议,这项工作应该尽快加强。鬼子的翻译郑莘禅一直要求到天茱山工作,过去我没答应。现在看来时机成熟了,就让他回到天茱山,协助王凌霄,把这项工作做大。
九对于江淮“皇协军”一师的众多军官来说,农历七月初二是一个黑色的日子。这一天,先后到达和仍然留在桃花坞的“皇协军”眷属共四十二人,在“皇协军”和方索瓦自卫团各一个排的尾随保护下,乘坐方氏航运公司新购置的游船前往江淮省会庐州观光,突然遭到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和中央军独立旅联合特别分队的劫持。特别分队是从水底冒出来的,首先控制了游船的驾驶舱,然后掉转船头,开足马力逆水驶向上游梅山方向。“皇协军”和自卫团的保护兵力多数乘坐后面的油泵驳轮,见势不妙,慌忙转向追击,但是由于驳轮机械老化,转速过快,翻进河中,只好胡乱放了一阵枪马虎交差。
当天下午,跟在游船上的一个中队长和六个士兵就被放回来了,除了给宫临济带来了一封信函,每个士兵身上还背了一捆油印的《阵线报》,其中还有河田大尉写的《我为什么会由人变成鬼》和岩下的文章《我渴望回家》。给宫临济的信函是以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和中央军天茱山独立旅联署的名义写的,信中提出,一、必须按照七支队和独立旅的要求,将抗日宣传品送到松冈联队和日军宪兵大队;二、将七支队和独立旅印制的“爱国证”发放到“皇协军”每一个官兵的手上;三、在指定时间将一百条步枪和二十挺机枪、一万发子弹送到指定地方。
三条中有一条做不到,即开始“除奸”——拿首要汉奸眷属开刀。
这三条要求不仅让宫临济和有眷属被劫的军官心惊肉跳,而且还把松冈大佐吓得不轻。宫临济之流着急的是眷属被杀,松冈大佐着急的是眷属不被杀。这些人质如果一直活在天茱山,那“皇协军”一师基本上就不可能跟抗日武装作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