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冈亲自跑去责问方索瓦,当初说好了的,确有把握这些眷属被杀才实施“抛砖”方案,现在这些人被生擒了去,如何是好?
方索瓦还没有完全痊愈,正在桃花坞“亲善”医院里养伤,下巴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我的计划是在桃花坞实施,引诱抗日武装来袭,在袭击中一面消灭偷袭的抗日武装,一面消灭眷属,然后嫁祸于抗日武装,激起“皇协军”血海深仇。现在看来,抗日武装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但是他的行动提前了。
松冈说,这些人质在天茱山,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必须想办法。
方索瓦说,是的,后患无穷。解决这个问题有两个办法,一是由“皇军”把人质救出来,“皇协军”自然对“皇军”感恩戴德,必拼死相报。
松冈瞪着眼睛说,天茱山抗日武装难道也会像方君这样傻吗,会把人质放在明处让我去抢救?恐怕不会!
松冈终于火了,第一次冲方索瓦发开了脾气。
方索瓦不吭气,满脸愁云,望着天花板。
松冈说,方君,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怎么办,你得解决。
方索瓦问,太君的原则是什么?
松冈说,如果不能把人质弄回来,就不能让他们活在天茱山。
方索瓦说,我明白了,还是要借刀杀人。那就用我说的第二个办法,让他们杀人质,让“皇协军”恨他们。
松冈说,是这个意思。
方索瓦说,他们抓了人质,肯定要要挟宫临济。我们把宫临济的路堵死,一条也不让他兑现,激起天茱山的义愤,杀人质顺理成章。
松冈说,应该这样做。
方索瓦说,不仅控制宫临济,还要强迫他去攻击新四军和中央军。
松冈说,这样冲突越来越尖锐了,我很担心宫临济会突然掉转枪口。
方索瓦说,为了防止“皇协军”生变,从现在起,师长和团长都暗中监视起来,让宫临济一刻也不要离开太君身边,斩断他的秘密指挥系统。
松冈说,我这些天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皇协军”跟“皇军”越来越离心离德了。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真是太可怕了。
方索瓦说,不要紧,中国有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都在战争的一个环节当中,决定我们胜负的,就看我们是黄雀还是螳螂。
松冈说,看方君如此胸有成竹,想必已经有了对策。
方索瓦说,据我掌握,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司令霍英山搞了个地下粮库,位置在安丰西北部的陶老庄,那里只有一个县大队,都是泥腿子,不堪一击。可以派“皇协军”去捣毁那个粮库,激怒天茱山的抗日武装。
松冈说,如果派去的部队哗变,将如何收场?
方索瓦说,突然出击,他们不会有这个准备。另外,要牢牢控制他们的指挥官。
松冈眯缝眼睛想了一会儿,这时候有一个东西吸引了他,他想到了粮食。那里有多少粮食呢?那个霍瘸子数年如一日惨淡经营,恐怕弄来不少粮食吧?也许有几百万斤呢!“皇军”眼下缺的就是粮食,如果把霍英山的粮食搞来,既可以缓解征集之艰难,又可以给抗日武装制造饥荒,倒也不失两全其美之计。松冈说,好吧,就这样办。即便不能借刀杀人,把粮食搞到手也是一件好事。
方索瓦说,太君,这次行动只能对准一个目的,那就是激怒他们,千万别打粮食的主意。因为弄了粮食,就减弱了挑衅的成分。就是要让天茱山看出来,这是“皇协军”的报复行动。
另外,仓促之间,粮食不好运输,反为其累,因小失大。
松冈眯缝着眼睛,很长时间一言不发。自从担任陆安州驻屯军司令以来,松冈的思维世界里充满了两个字:粮食。就像原信经常抱怨的那样,松冈太君越来越自以为是了,越来越排斥部下的意见了。种种一意孤行,许多不聪明的想法,都是因为粮食所致,粮食将会把松冈大佐由一个卓越的军人变成婆婆妈妈的粮食贩子。当然,这话只能在背后说,当着松冈的面说,恐怕是要挨耳光子的,尽管他已经晋升为中佐。
委实,在考虑这次行动的时候,促成松冈下决心的,就是粮食。可是方索瓦却劝他放弃粮食,这就难免让松冈犯踌躇,难免不甘心。但想来想去,松冈最后还是决定忍痛割爱——是的,有比粮食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宫临济为七支队和独立旅的联合通牒伤透了脑筋。把宣传品送到日军营房,虽然冒险,但是并非难事,派夜间巡逻队往大街上一撒,可以勉强交差。发放他们的“爱国证”,更可以虚晃一枪,反正独立旅和七支队也没有办法验证。
天大的难题是往天茱山送枪送子弹。
召集团长们开会商议,三团团长翟向贵提出,可以向松冈大佐明说,为了救人,请允许送一点破枪。二团团长常相知说,与虎谋皮,万万不可。松冈恨不得让抗日武装把眷属们都杀了,断了我们的退路,好让我们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干,他绝不会同意我们送枪。
商议来商议去,商议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拖,派人同抗日武装联系,前两条照办,送枪的事情很棘手,从长计议,见机行事。
常相知还提出,为了让抗日武装领会我们的诚意,可以把他们送来的宣传品在陆安州城内广为散发,陆安州城内必定有他们的内线,会向他们报告的。
宫临济说,那这件事情就交给常老弟,抓紧办,稳妥地办,不能让宪兵大队抓住。
常相知说,现在只能冒险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
第二天,陆安州城里就出现了许多抗日宣传品,有的甚至还到了日军军官的手里,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
十次日,“皇协军”一团团长马甫金奉松冈之命,率领两个中队进入安丰县城,此地距离陶老庄不过三十华里。马甫金以下的官兵都不知道这次行动是干什么,就连师长宫临济,也是在马甫金率部出发之前才由松冈亲自告知的。
宫临济一听说松冈派他的部队去劫霍英山的粮食,骇得魂飞天外,一连声说,怎么能这样啊,这不是把我往火里推吗!四十多个眷属还在他们的手里,磕头都来不及,怎么敢去扒坟呢?
松冈好言安慰说,不要紧宫君,“皇军”就是考虑到贵军眷属的安全才组织这次行动的。不仅弄粮食,还要狠狠地打击他们的气焰。我们越硬,他们越软,我们越软,他们越硬,就是这个道理。
宫临济见事情已经不可逆转,只有仰天流泪的份,不过心里也存了一份侥幸,希望通过武力能够把天茱山抗日武装镇住。
现在,松冈比较信任的“皇协军”军官只剩下马甫金了,马甫金再一次得到松冈的承诺:两个月之内,一定要想办法把宫临济换掉,让他当师长。出发前松冈一再交代,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秘密行事,确保成功。马甫金信誓旦旦地说,请太君放心,不成功便成仁!
马甫金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不成功便成仁?成仁个蛋!不成功老子就脚底抹油,溜他娘的。
他已经把自己的细软偷运到原籍,后路也就有了,他犯不着为松冈卖命。如果这次行动遭到顽强抵抗,或者被意外伏击,他只能无功而返。现在,他也看出来了,松冈联队正处在困境,越来越空虚了。老子打不过,还不让跑?当师长还是个空头支票,师长还没当上就让老子送命,老子是不会干的。
月黑风高之夜,马甫金的队伍摸到了预定位置陶老庄。他不知道松冈是从哪里搞来的情报,很准确。粮库在陶老庄西头的一座山神庙里,只有两个“土神仙”——道士看门。原先有江淮七支队安丰县大队赵三元手下一个中队驻扎在陶老庄,现在这个中队已经到杜家老楼参加整训去了,整个陶老庄只有十个民兵负责夜间巡逻。因此马甫金对这次行动充满了信心。但是就在他的队伍快要摸到山神庙的时候,被夜巡的民兵发现了。民兵是当地武委会组织的,根本没有作战经验,发现情况就大声吆喝,吆喝几声没有回答,“叭”的一枪就打了过来,正打在一个“皇协军”的膀子上,受伤的“皇协军”哇哇大叫,顿时枪声大作,埋伏在庙门前的往南边打,南边断后的往北边打,打了七八分钟,双方各有伤亡。
马甫金这次到陶老庄来,可不是来打仗的,明知这里的抗日武装不堪一击,仍然无心恋战,喝令两个中队长,将庙门砸开,居然没有发现守门的“神仙”。马甫金也顾不上多想,命令手下找粮食,果然在两间偏屋里找到了粮食。马甫金灵机一动,让人拖出来三袋,准备回去向松冈报功,其余的浇上菜油,一把火烧了。
据后来马甫金手下的中队长描述,那里的粮食真多啊,像山一样,不仅庙里有,院子也有,后面的洞里也有。那夜的火真大啊,烧得半边天都是红的,粮食在火中飞舞,空中都是爆米花的香味。看庙的“神仙”看着漫天大火,哭着喊着扑进火海,转眼就升天了,连骨头都没有留下。那些亲自赶赴陶老庄亲眼目睹这场大火的士兵,在别的士兵面前就多了几分牛皮,也绘声绘色地邪乎说,打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没见过这么大的火,那村里的新四军,怕有一个营吧,光看这火就吓坏了,打了几枪就跑了。咱们也不敢靠近,就在远远地看着,看着那火腾空而起,烧着烧着就上天了,恐怕连陆安州都能看见,难道你们就没看见?
那些没有去陶老庄的士兵就傻乎乎地摇头,也有几个兵疑疑惑惑地说,好像是看见了。
关于“皇协军”陶老庄烧粮的事情,越传越玄乎。马甫金让人送到驻屯军司令部的三袋粮食,松冈让人打开了,的确是金灿灿的稻谷,堆放在粮库外面的,应该是刚刚收获的新谷吧,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果然有田野的芬芳。松冈心里笑了,好啊,很快就有好戏看了。对付中国人,还得靠中国人啊!
三天之后,从天茱山传来消息,新四军七支队和中央军独立旅长官正在会晤,可能要对“皇协军”眷属下手。宫临济等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纷纷到驻屯军司令部请愿,提出两个办法,一是火速发兵,到天茱山抢人,二是允许派代表并带上抗日武装索要的枪支弹药,到天茱山谈判。
松冈一脸悲戚,背手踱步,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嘴里反复念叨,出兵?没有把握,反而有可能殃及诸位亲眷的安全。谈判?抗日武装出尔反尔,手段毒辣,无济于事。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宫临济几乎给松冈下跪了,声泪俱下,松冈太君,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松冈一会儿走到门外看天,一会儿走到地图前看地形,最后下了决心:马上派出代表,携带抗日武装索要的武器弹药,去谈判。人命关天,事不宜迟。
“皇协军”军官呼啦一下跪在松冈面前,磕头如捣蒜——感谢太君,太君再生之恩永世不忘……哭喊声经久不息。
谈判的代表很快就确定了,是“皇协军”一团参谋长朱嘉平,朱嘉平临走的时候,“皇协军”军官排成两行为他送行,宫临济一再嘱咐,千斤重担都落在你老弟肩上了,你一定要跟他们好好商量,有什么话,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常相知也说,朱老弟,千拜托万拜托,全靠你老弟三寸不烂之舌了。跟他们说,我们也记住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再说,就算我们当了汉奸,父母妻儿无辜啊!
宫临济趁人不备,悄悄地往朱嘉平的手上塞了两个金镏子,低声说,拿着,送他们长官。
翟向贵和常相知、马甫金等人也都纷纷走近朱嘉平,有的往他手上塞金镏子,有的塞元宝,还有的塞条子。转眼之间,朱嘉平的身上就装了至少一斤重的金子。
临走的时候,朱嘉平骑在马上,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回首抱拳,庄重地说,各位长官大哥请放心,我一定尽最大努力把家眷们救出来,如果他们不答应,我就死在天茱山!
朱嘉平走了,迎着夕阳,带走了“皇协军”军官的最后的希望。
然而,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天夜里,朱嘉平又重新出现在“皇协军”一师师部的门口,滚鞍下马,浑身是血,一见到宫临济就号啕大哭。原来朱嘉平一行十人,押着驮运枪支的马队,刚刚过了隐贤集,就遭到一伙蒙面人的袭击,枪支弹药被悉数抢劫,人员非死即伤,朱嘉平见势不妙,打马就跑,肩上还挨了一枪。
宫临济问,看清是谁了吗?
朱嘉平泣不成声,说看不清,但是有一个旗帜,上面好像是个“捻”字。
向宫临济哭诉完毕,朱嘉平当即昏倒。
宫临济仰天长叹,天不助我,奈何?父亲,你要挺住啊,再给儿一天时间,一定要做个了结。
可是,等不到他做个了结了。第二天上午,天茱山派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写道:鉴于“皇协军”言而无信,不仅没有把枪支弹药如期送到天茱山,更为恶劣的是,袭击抗日武装的粮库,烧毁三百万斤粮食,严重破坏抗日,可谓罪大恶极。为了打击汉奸,鼓舞民众抗日斗志,拟将伪师长宫临济之父宫秀才斩首,其余伪职眷属活埋,以儆效尤。
送信的是一名被俘的“皇协军”军官,该军官还向宫临济呈上其父宫老秀才的遗书,是用血写的,只有一句话“养儿不教父之过,死不足惜;教儿不听父无奈,死不瞑目”。宫临济只溜了一眼,就晕过去了。
农历七月初七下午,坐落在陆安州城南三十里铺的江淮“皇协军”一师师部,原陆安州国立中学,里里外外一片“白雪皑皑”。学生会堂的主席台上,摆放着四十二个灵位,一千余名官兵披麻戴孝,低沉的哀恸声此起彼伏。宫临济泪流满面地发表了祭文,松冈和原信等人按照中国礼节向宫临济等人致以节哀抚慰。然后由马甫金登台发出誓师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