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天下皆以孝悌忠顺之道为是也,而莫知察孝悌忠顺之道而审行之,是以天下乱。皆以尧舜之道为是而法之,是以有弑君,有曲于父。尧、舜、汤、武或反群臣之义,乱后世之教者也。尧为人君而君其臣,舜为人臣而臣其君,汤、武为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誉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夫所谓明君者,能畜其臣者也;所谓贤臣者,能明法辟、治官职以戴其君者也。今尧自以为明而不能以畜舜,舜自以为贤而不能以戴尧;汤、武自以为义而弑其君长,此明君且常与而贤臣且常取也。故至今为人子者有取其父之家,为人臣者有取其君之国者矣。父而让子,君而让臣,此非所以定位一教之道也。臣之所闻曰:“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贤臣而弗易也,则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今夫上贤任智无常①,逆道也,而天下常以为治。是故田氏夺吕氏于齐,戴氏夺子氏于宋②。此皆贤且智也,岂愚且不肖乎?是废常上贤则乱,舍法任智则危。故曰:上法而不上贤。
【注释】
①上:通“尚”,崇尚。②戴氏:即子罕,战国时任宋国主管土木工程的官。子氏:此处指宋桓侯。
【译文】
天下的人都认为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忠于君主、服从丈夫的道德准则是正确的,却没有什么人知道进一步对这一道德准则加以认真考察,然后再去慎重实行,因此天下就混乱了;都认为尧舜之道正确而加以效法,因此有杀死君主的,有背叛父亲的。尧、舜、汤、武或许正是违反君臣之间道义、扰乱后世教令的人物。尧当君主,却把自己的臣子舜奉为君主;舜本来是臣子,却把自己的君主贬为臣子;商汤、周武王作为臣子,却杀害自己的君主、斩割君主的尸体;对此,天下的人却都加以称赞,这就是天下直到现在都不太平的原因啊。所谓明君,应该是能够控制臣子的人;所谓贤臣,是能够彰明法度、忠实履行自己的职守来拥戴自己君主的人。现在情形则是,尧自以为明智,却不能对舜加以控制;舜自以为贤能,却不能用这种贤能来拥戴尧;商汤、周武自以为仗义,却杀了自己的君主。这就是一方面那些自以为是明君的常常交出权力,而另一方面自称为贤臣的却常常篡权的情形。所以直到现在,做儿子的有夺取父亲家业的,做臣子的有夺取君主政权的。照此看来,父亲把家业让给儿子,君主把王位让给臣下,绝不是什么确定名位统一教令的正确途径。我所听到的说法是:“臣子服侍君主,儿子服侍父亲,妻子服侍丈夫,顺从了这三种秩序,那么天下就太平了;如果违背了这三种秩序,天下就会混乱。”这是治理天下的永恒法则,就是明君、贤臣也不能变更。遵循了这永恒的政治法则,那么即使君主不够贤明,臣子也不敢侵犯。现在尊崇贤人、任用智者而不遵循这永恒的政治法则,是悖逆之道,一般人却总认为治国之道。正因如此,田成子在齐国夺取了吕氏的政权,子罕在宋国夺取了予氏的政权。这些人都是有才能又有智慧的人,难道他们真的是愚蠢而不贤明吗?由此看来,废弃那永恒的政治原则而尊崇贤人,国家就混乱;舍弃法制而任用智者,君主就会产生危险。所以说:要尊尚法制而不能尊尚贤人。
【原典】
记曰:“舜见瞽瞍,其容造焉①。孔子曰:‘当是时也,危哉,天下岌岌!有道者,父固不得而子,君固不得而臣也。’”臣曰:孔子本未知孝悌忠顺之道也。然则有道者,进不为主臣,退不为父子耶?父之所以欲有贤子者,家贫则富之,父苦则乐之;君之所以欲有贤臣者,国乱则治之,主卑则尊之。今有贤子而不为父,则父之处家也苦;有贤臣而不为君,则君之处位也危。然则父有贤子,君有贤臣,适足以为害耳,岂得利焉哉?所谓忠臣,不危其君;孝子,不非其亲。今舜以贤取君之国,而汤、武以义放弑其君,此皆以贤而危主者也,而天下贤之。古之烈士,进不臣君,退不为家,是进则非其君,退则非其亲者也。且夫进不臣君,退不为家,乱世绝嗣之道也。是故贤尧、舜、汤、武而是烈士,天下之乱术也。瞽瞍为舜父而舜放之,象为舜弟而杀之②。放父杀弟,不可谓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谓义。仁义无有,不可谓明。《诗》云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信若《诗》之言也,是舜出则臣其君,入则臣其父,妾其母,妻其主女也。故烈士内不为家,乱世绝嗣;而外矫于君,朽骨烂肉,施于土地,流于川谷,不避蹈水火。使天下从而效之,是天下遍死而愿夭也。此皆释世而不治是也。世之所为烈士者,离众独行,取异于人,为恬淡之学而理恍惚之言。臣以为恬淡,无用之教也;恍惚,无法之言也。言出于无法,教出于无用者,天下谓之察。臣以为人生必事君养亲,事君养亲不可以恬淡;治人必以言论忠信法术,言论忠信法术不可以恍惚。恍惚之言,恬淡之学,天下之惑术也。孝子之事父也,非竞取父之家也;忠臣之事君也,非竞取君之国也。夫为人子而常誉他人之亲曰:“某子之亲,夜寝早起,强力生财以养子孙臣妾。”是诽谤其亲者也。为人臣常誉先王之德厚而愿之,诽谤其君者也。非其亲者知谓之不孝,而非其君者天下皆贤之,此所以乱也。故人臣毋称尧舜之贤,毋誉汤、武之伐,毋言烈士之高,尽力守法,专心于事主者为忠臣。
【注释】
①造:通“促”,局促不安。②象:瞽瞍后妻所生的儿子,舜的异母弟。据《孟子》《史记》记载,象多次替瞽瞍策划要谋杀舜。舜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给予他封地。此处韩非说舜杀死象,说法有所不同。③《诗》云:所引诗见《诗经·小雅·北山》。
【译文】
古代记载说:“舜见到父亲瞽瞍来朝见他,表现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孔子说:‘在那种时候,真危险啊,天下危险到极点了!像舜这样有道德的人,父亲的确不能再把舜当儿子看待,君主当然也不能将他当作臣子。’”我认为,孔子原本就不懂什么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忠于君主、服从丈夫的道德准则。如此说来,那么有道德的人,在朝廷就不能做君主的臣子,到家来就不能做父亲的儿子吗?父亲之所以希望自己有贤能的儿子,是因为家人贫穷时他能使家人富足,父亲痛苦时可以靠他使父亲高兴起来;做君主的之所以希望有贤能的臣下,是因为国家混乱时他能够加以治理,君主卑微时可以靠他们使君主尊贵起来。如有了贤子却不管父亲,那么父亲住在家里就很痛苦;现在情形是:有了贤臣却不管君主,那么君主处在君位上就很危险。既然如此,那么父亲有贤子、君主有贤臣倒恰好成为祸害罢了,哪里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呢!所谓忠臣,应该不使君主处于危境;所谓孝子,应该不违拗自己的父母。现在情形是:舜靠着贤能夺取了君主的国家,而商汤、周武王凭着道义流放、杀害了自己的君主,他们都是因为贤能而危害君主的人,而天下的人却认为他们贤能。古代刚烈的人士,进不臣服君主,退不治家养亲;这是在朝廷上背叛自己的君主、在家里背叛自己父母的人啊。进一层说,进不向君主称臣,退又不治家养亲,这是扰乱社会秩序、断绝子孙后代的做法。因此,既要称颂尧、舜、汤、武贤能,又要肯定刚烈的人士,是社会上扰乱人心的学说啊。瞽瞍是舜的父亲而舜把他流放了,象是舜的弟弟却被舜杀死了。舜流放父亲、杀害弟弟,不能称为仁;娶了尧的两个女儿而夺取了尧的君位,不能称为义;仁、义全然没有,不能称为明智。《诗经·小雅·北山》说:“普天之下,都是天子的土地;四海之内,都是天子的臣民。”假使真像《诗经·小雅·北山》上说的那样,舜倒会上朝把君主当臣子,回到家中就应该把自己的父亲当作臣仆、把自己的母亲当作奴婢、把他君主的女儿当作妻子了。所以,刚烈人士的行为是:对内不为家庭着想,扰乱社会,断绝后代;而走出家门来到社会上就和君主作对,不辞赴汤蹈火,不怕自己腐烂的尸骨被抛撒在野地、漂流在河川峡谷。如果让天下的人都仿效他们,而大家都不怕早死,这些都是置社会于不顾而不努力整治社会的人啊。他们都是置社会于不顾而不想把它治理好的人。社会上称道的烈士是这样的人,他们脱离众人而自行其是,有意与别人不同,提倡清心寡欲的学说,研究那种隐约模糊难以捉摸的言论。我认为,清心寡欲是毫无用处的说教,隐约模糊是荒谬的言论。对于这种无视法治的谬论和毫无用处的说教,天下的人却认为是明察。我认为,人生活在社会上一定要侍奉君主、赡养父母,而要侍奉君主、赡养父母就不可以清心寡欲;治理民众一定要提倡忠诚、守法的言论,要提倡忠诚、守法的言论,就不可以隐约模糊难以捉摸。隐约模糊难以捉摸的言辞,清心寡欲的学说,是社会上蛊惑人心的学说啊。孝子侍奉父亲,不是为了争夺父亲的事业;忠臣侍奉君主,不是为了夺取君主的政权。如果做儿子的常常称赞别人的父亲,说什么:“某人的父亲,起早贪黑,努力创造财富来抚养子孙奴婢。”这就等于是在诽谤自己的父亲了。做臣子的如果常常赞誉古代帝王的德行深厚而仰慕他们,这就等于是在诽谤自己的君主了。做儿子的非议父亲,人们知道把他们称作为不孝;而做臣子的非议君主,天下的人却认为他们贤能,这就是天下混乱的根源。所以,做臣子的不称颂尧舜的贤德,不赞誉商汤周武王的征伐,不谈论刚烈人士的清高,而竭尽全力遵纪守法,专心一意地侍奉君主,才是真正的忠臣。
【原典】
古者黔首悗密春惷愚①,故可以虚名取也。今民儇诇智慧②,欲自用,不听上。上必且劝之以赏,然后可进;又且畏之以罚,然后不敢退。而世皆曰:“许由让天下,赏不足以劝;盗跖犯刑赴难,罚不足以禁。”臣曰:未有天下而无以天下为者,许由是也;已有天下而无以天下为者,尧、舜是也。毁廉求财,犯刑趋利,忘身之死者,盗跖是也。此二者,殆物也。治国用民之道也,不以此二者为量。治也者,治常者也;道也者,道常者也③。殆物妙言,治之害也。天下太上之士,不可以赏劝也;天下太下之士,不可以刑禁也。然为太上士不设赏,为太下士不设刑,则治国用民之道失矣。
【注释】
①黔首:指农民。悗(mèn)密:勤勉,质朴。惷:通“蠢”。②儇诇(xuānxiòng):机灵,奸诈。③道:通“导”,指引,引导。
【译文】
古代的老百姓刻苦耐劳而又蠢笨愚昧,因此可以用虚名来骗取。现在的民众机灵狡诈而又聪明伶俐,总想自己有所作为,不肯听从君主的命令。君主一定要用奖赏去鼓励他们,然后才能使他们进取;同时又要用刑罚来畏慑他们,然后才能使他们不敢后退。而世上的人却都说:“许由推辞统治天下的大权,说明赏赐不足以勉励;盗跖触犯刑律而不避危难,说明惩罚不足以禁止。”我认为:没有统治天下而又不把天下当回事的,许由就是这样的人;已经统治天下而又不把天下当回事的,尧、舜就是这样的人。败坏廉洁去谋求财富,触犯刑律去追求私利,把自己的死亡置之度外的,盗跖就是这样的人。这些都是危险的行为。治理国家、役使民众的途径是不能把这些作为标准的。所谓治理,是指治理民众的通常情况而言;所谓方法,是指引导一般民众的通常情况而言。危险的行为和微妙的言论,都是治国的祸害。天下那些极端廉直的人士,不能够用奖赏来激励他们;天下那些极端凶恶的人,不能够用刑罚来禁止他们。但是,如果因为有极端廉直的人存在就不设立奖赏,因为有极端凶恶的人存在就不设立刑罚,那么治理国家和使用民众的方法也就被丢掉了。
【原典】
故世人多不言国法而言从横。诸侯言从者曰“从成必霸”;而言横者曰“横成必王”。山东之言从横未尝一日而止也,然而功名不成,霸王不立者,虚言非所以成治也。王者独行谓之王,是以三王不务离合而正,五霸不待从横而察,治内以裁外而已矣。
【译文】
现在社会上很多人不谈国家的法治而大谈合纵连横。那些讲合纵的国家说:“合纵成功就必定能够称霸天下。”而讲连横的国家却说:“连横成功就必定能称王天下。”崤山以东齐、楚、燕、赵、韩、魏等六国大谈纵横不曾有一天停下来过,然而并没有成就功名和称王称霸;这是因为空谈并不是使治国取得成效的办法啊。当君王的能独断专行才称得上王,所以夏、商、周三代开国君王不致力于纵横捭阖的方略就能匡正天下,春秋五霸不依靠纵横捭阖就能使天下政治清明,他们不过是在治理好内政的基础上来自如地制定对外政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