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王府在皇城外的北方，请了园艺大家来修筑。进门，绕过刻有昊天塔标志的照壁。本来在是前院的地方放眼望去，是宽阔的花圃，不少下人正在修剪枝叶，此时正值冬季，还见不到花开美景。那中间有约三十丈宽的鲤鱼池替代了门海，上百条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着，若是丢食几粒鱼食，便可以看见五色鲤鱼围拥的景象。前院中间夹着小道，过了前厅才到了会客正厅。
大厅里，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全神贯注地作画。仔细瞧瞧，这人细眼横眉，鼻子扁平，身穿五龙紫袍，模样和当今圣上几分相似，正是然王。旁边辅国大将军熊秉文和一群官臣正在旁边静候，大气也不敢出一丝。刑部令史何涛靠近桌边，时不时磨墨递笔，正伺候着然王作画。然王在画百鸟朝凤图，此时各有姿态的百鸟已有，唯独画纸中上方空缺一方，少了一只凤凰。端详了一会儿，然王皱了皱眉，发起了呆。何涛见然王不再动笔，以为画毕，于是堆笑拿起扇子轻轻给画纸扇风，让墨水干得快些。
回过神来，然王讥笑道：“何涛，上次你来见我是什么时候？”
何涛汗如雨下，小心翼翼地答道：“大约两月前，卑职才到然王手下。”
“嗯，你还记得你来求我何事吗？”
“卑职做刑部司门郎中已经两年，再不得进一步，恳请在王爷底下做事。”
“那你觉得你现在的令史做得如何？”
被询问至此，何涛已经明白自己查案查错了方向。也怪当时刚刚上任一时兴奋，追查到周太监之后，何涛还准备带人去捉。不过刚刚出门大理寺的人就把何涛带走了。后来听说李公公来大理寺带走了周太监，何涛在大理寺中待了两天，也没猜出哪里有问题，随后被孔峻茂带回了然王府。
见何涛沉默，然王接着问道：“何涛，你说呀。你觉得太子落马一事，究竟有何内情？”
何涛直觉告诉他不能如实回答这个问题，于是道：“其实卑职当时只觉得可能是马儿受惊，想找周马监了解养马的问题。”
“呵呵。”然王笑着注视何涛。何涛低着头，稍微偷看了一眼旁边的男子，便赶紧将目光锁住地板。
见何涛这副模样，然王轻轻拍了拍何涛肩膀，道：“不管怎么说，何令史还是有些本事。你虽在京都为官，但实际不知道皇宫里如同一张绷劲的大鼓，你稍微敲一下，就会发出极大的响声。”
这番话虽然对何涛所说，在场的人听在心里，都明白然王在告诫他们做事尽量仔细安静。
“虽然你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还是做对了一些事情。我这里还有一件小事儿，刚好能让何令史称贤使能，尽情发挥。倘若你做好了，我自有奖励。做不好，那刑部尚书可能就不高兴了。”
知道自己还会是刑部令史，何涛感觉从针毡下来，道：“王爷吩咐，卑职定会倾力而为。”
“嗯，我听说，你和国子监司业吴正住在一条街上，也算邻居。吴正追求工部尚书马辰良的女儿无果，我要你成全他。一个月后天策大将军李骏德六十寿诞，宴请文武百官。吴正刚好有机会在宴上表现，你只需要告诉他，如果能请到浮生梦宫的国师随行，当天必将大放异彩。记住了吗？”
“卑职谨记。”何涛应下，心中疑惑然王为什么要帮吴正。不过这些事情都不需要操心过多，此次将功补过才是优先。
“都退下吧，乏了。一群没用的家伙，连只鸟都抓不回来。”
旁边立着的大小官员接连告退，殿中只剩下了林豫章、孔峻茂和熊秉文。
“一个一个说吧。”然王说着，拿起百鸟朝凤图继续欣赏，显得毫不在意。
熊秉文将军抢先说道：“那我就先说了。探子来报，大湖族没抓到的那只凤鸟后来被一个叫于思水的江湖小儿带到了药王谷，天下第一宫附属的七龙门二当家蛮胡子用奸计夺了去。此时离开了南蛮地界，我们的人发挥的作用有限。可能要靠青盟会了。”
“哼，青盟会那群酒囊饭袋也斗得过天下第一宫？今日朝毕，皇兄还问我凤凰的消息。皇兄已经有了一半征龙族的心思，只要凤凰到手。这就是天兆命运，我们必须把它演下去。”
熊秉文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而那只凰鸟，逃脱出去，一股劲往南海飞去。此时已经到了新羽族。再过去，就是天海族的势力范围，又有点棘手了。真想向陛下请命领军把天海和喔咦都灭了。”
然王放下了图纸，安慰熊秉文：“秉文，不用着急，我们没做完的事情。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继续了。”
熊秉文应了一声，不再言语。林豫章便上前一步，准备陈述夜访国师之事。然王饶有兴致，说道：“豫章，你给他俩再说一遍那国师的事吧。”
孔峻茂见然王少有这种表情，有些惊异，问道：那国师不是田舍汉？”
“非也，那国师还真有点东西。”
“哦？那国师说了些什么？”
“我用酒店传承来替代我们的谋划，那国师却早已知晓，甚至早已准备好了对策。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所以有两个考虑，一是害怕国师有情报线，不知道和雀影是否有关，请熊将军派几只鸽子去盯着浮生梦宫。二是担心我们的人里有内鬼，所以国师才有准备。”
听完，然王有了一丝不自在。不仅宫里皇兄盯着他，外边阴影里也有人盯着。然王感到自己就像黑夜提灯笼的人，黑暗里的其他人将他看得清清楚楚，自己却仅仅看到眼前一段路。
林豫章见然王脸色不好，又说道：“所幸，虽有些狂妄，那国师深谙世故。愿意加入王爷这边？我许诺他太学监六品博士的乌纱帽，还得请王爷费些功夫。”
“那你快说说那国师究竟献了何策？”
“二皇子！那国师建议我们把二皇子当傀儡。”
然王听到这里，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精光。
“我们以前本来计划，太子和二皇子互斗，王爷精蓄锐积攒功德，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陛下却一直盯着王爷，王爷和秉文将军的军力也自然不可能发展。但是若是我们支持二皇子，让二皇子跟着然王。用然王的兵征龙打蛮。表面上二皇子接管了然王的兵力，实际上我们要反而控制住二皇子。陛下应该很乐意见到太子和二皇子势均力敌吧。”
孔峻茂点了点头，也感到这个计划更胜一筹，道：“本来两个皇子争一个位子。陛下为了表示皇威正统，将太傅老师指派给了太子，然后又让二皇子参与内库的事务。只是不太确定，倘若一日我们帮二皇子夺得了皇座。王爷要如何再夺回来，从摄政王开始吗？”
孔峻茂这番话倒是说道点子上，然王扶起了二皇子，万一成了养虎为患可怎么办？
熊秉文晃了晃脑袋，支持起来：“然王，我觉得这个计划可行。行兵作战自然要长远布局，可是我们第一城都拿不下，后面想得再精密又有什么用呢？”
然王听完众人分析，深以为然，将那日进皇宫献龙角的经过再次说完，道：“峻茂和我提及吴正的事情，我们本来设想利用吴正和太傅之间的间隙和国子监门下省对小报的控制，故意泼到二皇子头上。后来豫章从浮生梦宫回来，我思量了一下才对何涛说了那番话，真是一举两得。”
“说起来，二皇子那里刚刚递过来一张请帖，请然王进宫一叙。想必，二皇子发现何涛是我们的人。二皇子并不知道我们其实两边都针对。只是何涛被抓，二皇子一定以为王爷在暗中表态。真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王爷就进宫直接说明吧。”孔峻茂喜不自胜。
殿中气氛轻松了一些，几人喝了几口培州茶山竹海的秀芽，吃几块芙蓉宫的芙蓉糕，聊起了京都里的趣事儿。情绪最激动的当属辅国大将军熊秉文，竟捶胸顿足十几年无处施展拳脚，被哥哥熊秉武压上一头好久。然王自然再次安慰他，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器晚成！
四人乐呵了一会儿，然王恢复了平静，道：“二皇子的请帖，我不方便去了。李公公的暗哨不知道在哪里盯着我。要是皇兄见我近日密集地拜访那两个侄子，又得生气了。峻茂，你经常在宫里走动。你就代替我见二皇子吧。豫章、秉文你俩就替我查查身边到底有没有内鬼！”
三人领命，孔峻茂接着说道：“王爷不亲自前去恐怕二皇子那边有闲言碎语，不如交予我一个信物，这样不丢了礼仪。”
“如此甚好，只是本王从来没有信物，你想要什么好？”
“无他，仅这张百鸟朝凤图即可。”
“好，你将图纸拿去，告诉二皇子，本王确实有为难之处不能亲自拜访。”
孔峻茂领命，便叫马夫准备车子去宫里拜访二皇子。
有昊天塔标记的马车自然轻松穿过宫门，过了两个广场之后，不得再入，便有小太监接引马车。孔峻茂得知二皇子正在居所，遂步行赶往御花园的东五所。
一个姣姣侍女进去通报了一声，便听见朗朗笑声从里边逐渐靠拢走来。只见一稍显稚嫩、五官分明、有棱有角、高鼻桃花眼、薄唇淡淡眉的男子走了出来，远远喊道：“原来是峻茂叔，快快请进。”
“殿下有礼。”孔峻茂大大鞠了一躬。
“今天王叔怎么没来？”二皇子脸上堆笑。孔峻茂自然不可能没有看出，于是慢慢拿出了百鸟朝凤图。
“陛下叫王爷多多陪陪王妃，王爷就不便多次在宫中走动。王爷知道尽来殿下好书画，但是最近不愿去书房。于是托在下送来一幅挂轴，请二皇子见谅。”
二皇子微微失望，慢慢展开画卷，百鸟朝凤图映入眼帘。只是没有凤凰引领群鸟，此时画里缺少一丝韵味。
“这……”
“殿下可听说西辰龙族里飞出两只凤凰。凤凰此等神鸟，自古以来便是与白泽同级的神兽。虽然抓到凤凰也应该献给当今陛下，但是什么时候能抓到可能还得费一些功夫。今天王爷将百鸟朝凤图送给殿下，殿下应该体谅王爷苦心。”
孔峻茂自觉已经暗示得比较明显了，可惜二皇子依然一脸疑惑，喃喃道：“嗯嗯，王叔辛苦了。要是我也有这等神兽相助就好了。”
心里暗自抱怨了二皇子资历尚浅，不过也暗暗一喜，因为这样以后二皇子才会更依赖然王。
孔峻茂稍微大声了一些，道：“王爷还叫在下传了一些话私自给二皇子殿下。”用眼神暗示了一下，二皇子明白便叫退了旁边的侍女。
孔峻茂上半身微微向前，轻声说道：“王爷愿意倾力帮助殿下，殿下可以满意了。”
“好，好，好。”二皇子这才眉头舒展连叹三声，道，“这样有王叔相助，加上内库吏部户部，太子给我等着吧。”
孔峻茂一愣，接着道：“王爷还托在下给殿下讲一个故事。昔日王爷征南蛮的时候，打到赤石族的领地。赤石族擅长打造兵器，赤石族人也同炉火一般脾气决断粗暴满心自傲。于是，天海族的人来找赤石族结盟，赤石族蛮王一下就答应了，以为联盟牢不可破。赤石族土地上同时有了两族兵力，防守非常稳固。王爷为此恼火了三天，但是三天之后王爷依旧攻克了赤石族。只因为赤石族的都城赤石城里铁匠们都大敌当前不以为意。本来都城里铁匠们每日铸造兵器供给前线，结果铁匠们心高气傲，随意便将供给的路线和数量透露给了探子。王爷率大军攻打薄弱的地方，于是不下十日赤石族便被灭了。”
二皇子听完，悟了半会儿，诚挚地举起了茶杯，道：“谢谢峻茂叔提醒，谢谢王叔关心。我一定戒急用忍，等待时机。”
孔峻茂颇感欣慰，于是道：“殿下好好求进，必成大业。”
二皇子一直砸砸嘴，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最后道：“目前太子势强，父皇先是让老太傅辅佐，又让他去妖族跟着李将军历练。而我一直待在宫中，日复一日，太子表现优越，我该如何是好？”
“殿下不用着急，太子能去北妖，殿下也可以去南蛮。殿下只需要找个机会向陛下提及就好。在下认为李将军寿宴最好，百官齐聚，这种场合很适合殿下在那些人心中留下好的印象。”
“是吗？李将军的寿宴，我也有听父皇说起。只是那时太子也在，李将军一定推崇太子。而我只能做个宫里派去的陪衬。”
见二皇子犹豫起来，孔峻茂继续劝道：“殿下勿忧，此次寿宴殿下不能强行争夺风头。太子刚刚回京，意气风发不耐磕碰。殿下若是强行争锋相对，恐怕太子会不死不休。由得太子脾气，殿下得忍耐，装作羡慕，然后向陛下请求去南蛮历练。陛下一定会同意的。”
嗯，二皇子点了点头。孔峻茂这计划远比内库的太监们给的建议强太多。
二皇子再一敬茶，道：“王叔深谋远虑，侄子深深佩服。”
“凡是天下称帝为王者，均有赫赫战绩。殿下资历尚浅，需要慢慢积攒。王爷自然可以把现成的交给殿下，但是殿下没有能力，如何担当？所以，殿下不应在所中苦闷，勤练功课才是正途。”
“峻茂叔教训的是，只是国子监来的老师抱残守缺个个闷的不行，我实在学不进去。”
“非也，高祖征战之时手不释卷，先皇在位之时依然每日下午苦读经书，如今歌舞升平陛下还会听取异乡人的故事。殿下又有何唉声叹气的理由。”
“唉……”听完孔峻茂的训诫，二皇子刚叹了一声，念及所言又赶紧止住。
见二皇子无话可说，孔峻茂也自省是不是训诫太多，道：“算了，殿下也是到了见识天地的年纪。宫里四角的天空倒是有些无奈。目前，我们还是说说李将军寿宴那天的安排吧。”
两柱香之后，孔峻茂被二皇子笑着送了出来。顺道观赏了一下御花园，园内老槐青松间点缀山石，亭台楼阁横跨水池。叠石堆秀，百鸟争鸣。真是奇花异树蔚上林，琼楼玉宇缀芬芳。孔峻茂极力呼吸着这种宫里的平静。那是前人耗尽无数心血才铸就的繁华，是每个人反复弯腰背起的安稳。
二皇子不再远送，回头看见二皇子身影走远。孔峻茂突然感到，这宫里也太平静了，也太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