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来了!”轮机长嘀咕一声,将铲子递给乔子琴。她笨拙地举起,费力地往炉膛里抛煤炭。
哪来个弱不禁风的司炉?船长问:“你这是撒米喂鸡吗?”
轮机长只比船长矮半级,没好气地回答:“小三子阑尾炎犯了,你想叫他死在船上?误不了你行船就是。”
“还行什么船?”船长吩咐,“提前制造设备故障,熄火,准备凿船吧,每人一件救生衣,沉船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乔子琴干不动,江龙就要多干点,他一边铲着一边嘀咕:“这大冷的天往江里跳,又在鬼子的眼皮下,还能活着回家吗?”
“那怎么办?中国人要活出骨气来,死也不能把物资运给鬼子打自己人吧。”
跟在船长后面的大副一边给大家发救生衣,一边说:“其实,我与轮机长的意见都是触礁,只是鬼子不好处理……”
他的话还没说完,柴火堆里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有人?”船长几步跨过去,扯出一个人来,大鼻子、蓝眼睛,他惊愕地瞪着大眼睛,扭身朝着轮机长发难,“船上怎么还藏着个外国人?”
“美国记者詹姆斯……”轮机长介绍了他的来龙去脉。
船长竖起大拇指:“见义勇为的反法西斯英雄啊,可惜,我们也不能保全你的生命,只能一起跳江。”
“为什么,要将一船,东西,甩了?”詹姆斯一边咳嗽一边说,“中国,很穷,打日本,用得上……”
船长的脸色阴沉下来,没有想到国军撤离太快,原定计划无法实施,愤愤地吐了口气:“我们用不上,也不能,让别人用——”
“打鬼子,分什么,你我,他人?”詹姆斯连连摇头,然后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乔子琴见旁边有水瓶,赶紧给他倒了一杯开水。
大副与他握手:“詹姆斯先生,英雄啊。”
詹姆斯缓过气来,朝江龙指指:“没有,江龙,我早,死在,长江里了。他才是,英雄。”
“我就是个大老粗,人家大医院的大夫,要给外国人治病,娇小姐一个,也跟着跑出来吃苦,不都是为抗日嘛。”江龙大大咧咧,一不留神,就把乔子琴出卖了。
船长诧异地望着小个子司炉,才发现,鼓鼓囊囊的棉衣也掩盖不了娇小的身材,炉火映照着她清秀的面庞,原来他们早就串通好了,一下子带了三个人上船,就瞒着我一个人,把我这一船之长放哪了?他于是大发雷霆,骂了一通,最后嚷嚷道:“管你们是谁!上船来就生死由命,沉船后一律跳江——”
老铁现在才说话:“美国记者冒着生命危险带出来的血证,是为了向全世界揭露日军残暴罪行的,怎能让它再一次落入长江中?”
大副说得更直接:“日本人丧心病狂,就想销毁暴露他们罪恶的影像资料。丢失了血证,我们就是助纣为虐,就是干下了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就是鬼子的帮凶!”
这个东北海运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一针见血,让船长无地自容,他环顾四周,都是反对他的目光,连忙为自己辩解道:“只有沉船,才能让船上鬼子全部淹死……”
“就是没救生衣,我们会划水,他们不会吗?”江龙不担心自己,只担心外国人和女医生。这下把船长问住了,岛国来的士兵一定比他们水性好。
詹姆斯说他们有武器,还是要智取,这赢得更多人的赞成。
只有船长说,前方的码头都在鬼子手里,就是把他们控制住,也没法上岸。一直沉默的轮机长这才说:“到小孤山触礁,便于撤退。”
大副就给其余人介绍,说小孤山是屹立在长江中间的一座山,如果轮船走北边,触礁也很合理。
风闻小孤山上有游击队,这轮机长莫非是共产党的人?平时深藏不露啊!船长才上这条船不久,与船员们交情不深,看来他们已经谋划好了,自己孤掌难鸣,只有拿鬼子作借口:“触礁后,日本人还是可以来取走货物的。再说,敌人有武器,我们怎么对付?”
这才是问题的重点,大家纷纷出主意,乔子琴说自己带了些镇咳的麻醉剂,但恐怕剂量不够……
大副想得更简单,说要能把他们麻倒,直接往江里扔就行了,实在不够,也能降低他们的战斗力。他说完接过麻药,就上厨房去了。
几个人在锅炉房商量大事,轮船突然慢下来,日军头目四处找船长,正逢大副从伙房出来,说自己去看饭好了没有,请太君吃饭。
东北人大多会说几句日本话,夏勇的日语更流畅,与日本人交流很容易。军曹摇头说不忙吃饭,只问他船为什么开慢了?夏勇说,船上的煤不行,火力不旺。
军曹要下底舱查看,夏勇的心提到喉咙口了,下决心先拿他开刀。于是他跟在军曹后面,刚走到梯子中间,大副猛然一推,军曹掉到底层。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下楼梯,大家已经心生警惕了,见一个日军掉下来,轮机长大步过来,一铁铲把他脑袋拍碎了……
船长趁机上去看动静,其余人七手八脚把鬼子的衣服和皮带皮靴都剥下,丢进熊熊燃烧的火炉里,顺手把三八大盖插进煤堆,把尸体拖到角落的煤炭下掩埋了。
刚把煤堆起来,一阵杂乱的皮靴声沿梯子传下来,听那声音肯定不止一个人。詹姆斯赶紧又躺到刨花柴中去了。
夏勇一眼看去,地下的鲜血、雪白脑浆子与煤灰混在一起,赶紧铲几铲煤铺在上面,两个端着枪的日本兵就到了近前,走在前面的鬼子一端枪指着夏勇:“你,大副的干活?”
夏勇拿着铁锹,抹抹脸上的汗赔笑说:“那个大太君,刚才问我船为什么慢了,这不,我就下来看看。煤果然不好,炉火不旺,我就在这里……帮着多铲几铲煤,不敢耽误皇军的事。”
小鬼子又问他:“问你的,太君?哪里哪里的去了?”
夏勇明白他在找军曹哩,指指楼梯,指指上面。鬼子让他上去指挥开船。他进了驾驶室,驾驶室里只有个副手在掌舵,悄悄告诉他,日本人说他们头子不见了,把船长带去搜查船舱去了。夏勇这才发觉浑身已经汗透,仅仅10多分钟,他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先是士兵去吃了饭,喝了汤,走到甲板上,迷迷糊糊地站不稳了,其他士兵找不到头目,又要抢救那几个快要昏迷的士兵,乱成了一锅粥……
鬼子感觉到此行诡异,怎么几个人突然昏迷,连军曹也失踪了?
一等兵小野次郞没有吃饭,赶紧用电台请示了九岗中佐。得到命令,他被任命临时代理军曹的领队职责,首要任务便是彻查这条船上有没有藏匿多余的人,保证船上物资顺利送达。
虽然,他觉得大副行为反常,但现在根本没时间审问,语言不通,难以交流。剩下的人被分作两队,一队到处搜查,自己带领一名下等兵机动巡逻,剩下的那名被派去驾驶室负责监视。
集合之时,他还强调,要与船上的人保持一米以上距离,子弹上膛,发现问题格杀勿论!
夏勇刚接过方向舵,就看见一个小鬼子端着枪跑过来,站在门口,两眼死死盯着他和副手。他心里暗叫糟糕,看来小鬼子加强戒备了。又是一阵脚步声,小野次郎出现在驾驶室里。
“你的听话,快快开船,太君大大有赏,狡猾的不要!”
夏勇弯弯腰赔笑:“是是是,快快开船,太君的高兴。”他手上拉动加速阀,心里则骂,快你妈个头,快点带你去见阎王去!知道小孤山快到了,他将加速阀一拉到底,也不管鬼子能不能听懂,还故意高喊了声:“一路平安——”
小火轮喷着浓烟,在江面上飞快向上游行驶,雪亮的探照灯下,船只荡起的两条水线远远地被甩在身后,像无人驾驭的野马,发疯一样向着山峰方向奔驰。
小孤山位于安徽和江西交界处,在此处触礁,无论是湖城还是安庆的日军都不可能及时救援,况且天色已经晚了,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鬼子叫鬼都不灵。
小野交代完毕出去了,生怕再出什么岔子,逼着船长交出人来。船长装着不懂他们要干什么,用他的四川话叽里呱啦胡说八道,日本人更听不懂了。
两个士兵押着他在船上搜查,半天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军曹好像凭空蒸发了一样,就是扔到水里,也有一声响啊,怎么一点痕迹都没发现?小野有心把所有船员抓起来拷问,可是没有会说中文的,他也只能勉强听懂一点。
轮船正在向上游驶去,如果没人控制,不进则退,翻船了更不是小事……现在他不想节外生枝,等到了目的地再收拾这些人吧。他心里暗暗着急,军曹真要是死了,其余人的性命可都交到自己手上了。
就在此时,他感觉到船身剧烈地抖动着加速了,紧接着小火轮鸣响了汽笛,尖锐的汽笛声在漆黑的江面分外刺耳,他站立不稳,差点摔倒。
“八格——”小野马上就感觉到出事了,他扶着船舷支撑稳了身体,端起枪来,冲着黑夜放了一枪,嚷了一句日本话。
就在此时,守在船舱顶部的鬼子大叫了一声。小野驻足看去,只见旋转的探照灯光照射到前方不足百米的江面上,突兀出现一座山峰,他大叫了一声:“不好——”
霎时间,小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号,他赶紧向驾驶室狂奔而去。没等到他跑到驾驶室门口,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随即,小火轮一阵阵剧烈的震颤,顷刻间,船上所有人都重重地摔倒在甲板上。
小火轮突然加速,让监视他们的鬼子始料未及。待站起身子正要有所动作,船体下面已经撞击到小孤山水中的石岩上,两个小鬼子身体横飞过来,其中一人,撞破舷窗玻璃跌倒在舱前甲板,脑袋撞在船栏上,当即毙命。
小火轮怒吼着冒出滚滚浓烟,终于突突几声哑火了。从加速到撞击,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甲板上巡查的另外两名鬼子在甲板上翻滚,左舷的鬼子撞在船尾系缆绳的粗大铁桩上,立刻头破血流,不省人事。右舷的鬼子就没那么幸运了,身体磕在船栏上,翻了个跟头摔下江中。
小野的身体撞在舱壁上,瘫软着倒下了。小火轮上一片混乱,船长被小野软禁在货物舱里,此时也摔倒在地,滑落的口袋将他掩埋,所幸那些口袋里装的全是较轻的衣服。
夏勇也跌倒在地上,幸好他早有防备,才不至于摔伤。他理论知识丰富,计算着轮船底部被小孤山水下部分撞击了多大的洞,还有多长时间会沉船。
船长从下面爬出来,摸到舱门口,用脚使劲踹门,可是日本人从外面锁上大铁栓,踹了几下纹丝不动。他叫骂了几声,只好缩身藏匿起来,寻思着如果鬼子来开门怎么动手。
清醒着的人这个时候才看到,长江宽阔的江面上,一座小山伫立在黑夜里,孤零零的,尽显奇、险、独、孤。黑暗中,小山如同一头雄踞着的怪兽,龇着獠牙,准备择机吞噬眼前搁浅的小轮船。
其实,山上风景绝佳,树木葱茏,奇石兀立,还有唐朝筑建的启秀寺,经历朝拓建,民国年间已颇具规模。山寺、古庙矗立江中,四面环水,江景、白帆一览无余,当真是江中仙境,人间福地。
可是,自从日本兵封江后,迤逦东流的长江已不复有点点白帆、百舸争流的盛景了,中华大地狼烟四起、盗匪横行、百姓遭殃。
砍柴的樵夫、打鱼的渔夫、游山玩水的读书人再也不来登山,连山上寺庙里的僧人也纷纷撤逃,只留下一座空山。现在这里被陈明领导的游击队一支小分队占领,一则作为根据地,二则当成观察点。
因为敌人加紧对九江地区的进攻,陈明接到新四军首长的指令,要带大家撤离到岸上去。正说第二天动身,当晚就有一条轮船驶来,怎么主航道不走,偏偏朝小孤山偏航?船顶上飘扬着的膏药旗确定是鬼子船无疑,他们是想来端掉游击队据点吗?
陈明马上布置应敌,还没交火,轮船就撞了上来。
他大喜过望:天上掉馅饼了,他们这是自寻绝路啊!金王八撞怀,船上绝对不会空载,该着我要捡落地桃子了。于是他举起风灯晃了三晃,示意山上各处的游击队员跟他下山。
轮船触礁,鬼子正莫名惊慌,灯火刚一露头,一起拥过来胡乱打枪。
根据火力点,见船上才几个小鬼子,陈明端起枪来瞄准,砰地放了一枪,旁边的弟兄也对着小鬼子砰砰放枪。探照灯没人扶着,转了方向,把船上照得很清楚,小鬼子却看不清前方火力,当即被乱枪打死了一个,其他日本鬼子赶紧卧倒以船舷为掩体还击。
此时,小野次郎也清醒过来,见对面有人开枪,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人,但从划过黑夜的子弹亮光来看人并不算多,号叫了一声,倚着板壁向山上射击。
一时枪声大起,船舱顶部的日本兵也苏醒过来,迅速调整探照灯方向朝山上照,同时将机关枪调整好,哒哒哒地扫射过去。子弹打在山崖上,迸溅出让人心惊肉跳的火花。
本来游击队弹药不多,现在被敌人的火力压住,根本就抬不起头来。陈明暗叫倒霉,心里正着急,忽然突突吼叫的机关枪哑火了,只有几声步枪的零星射击。
陈明奇怪了,船上似乎不对劲呀,好像起了内讧,有人打枪,却不是朝山上,而是在船上相互射击。
原来,在夏勇加速之时,躲藏在刨花柴火中的詹姆斯马上钻出来,整只船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立马就明白已经动手了。他找到军曹的枪支,轮机长老铁也从煤堆里掏出手枪别在腰间,说:“你去解决后面,我负责把机关枪手干掉。”
二人马上分开,詹姆斯端着枪向驾驶舱摸去。吗啡的麻药作用已经过时,再加上紧张与兴奋,等他走上甲板,已经控制不住咽喉瘙痒,他端起臂膀,挡住嘴巴,依然发出沉闷的咳嗽声音……
小野次郎严阵以待,忽听身后有响动,赶紧贴身靠着船舱,在九十度转角处,轻轻抬手就是一枪。
詹姆斯还没见人,就觉得左臂像被毒蛇狠咬了一口,端枪的手使不上劲,右手一扣扳机,一枪射偏,再想拉枪栓已经来不及了,小野端着刺刀就冲上来。
老外危险!夏勇刚捡起一个死亡日军的步枪过来,来不及拉枪栓,举起枪托朝小野狠狠砸去。小野吃痛,身体向后一仰,倒摔下船去,扑通一声落入江水之中。
陈明知道船上有了变故,但看不清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在纳闷,一个兄弟就来报告,说船上来人送信了,跟着一个水淋淋的汉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山来,他就是江龙。
就在船触礁的时候,老铁已经看到,其实只是船底与山坡水下的礁石接触,船体离山还有一点距离,就问江龙是否能泅水去山上送信。
江龙没武器,又不会打枪,正无事可做,接过一个蜡团,塞进防水衣里,立即跳进江中。那种彻骨的酷寒几乎将他的血液都冻住了,但此时他全身像着了火似的,反而不冷了,只觉得头晕目眩,天翻地覆,浑身发软,四肢完全不听使唤。幸亏有救生衣,避免让他沉入江底,他硬是强力控制着方向爬上了山。
一见老铁的信,知道触礁的是满满一船的军用物资,这是给他雪中送炭啊,陈明喜不自禁。看了看缴获来的一只闹钟,晚上10点过5分,离天亮只有七八个小时了,靠山上的30来个游击队员,就是把货物搬下船都够呛,更何况,即使在黎明前把船凿沉,日军也会前来搜查,小孤山的据点必须尽快撤离。
他一边让江龙赶紧烤火换衣服,一边了解了一下船上的人员,与自己的队伍全部加起来40个人不到,再加上能够找得到的小木船不多,只有尽快把货物搬到岸上。于是,他马上派人火速去找新四军,这边召集人马全部下山运货。
战斗结束了,乔子琴看到詹姆斯的枪伤直抽凉气。她只能简单处理了一下,连绷带都没有,撕了一条床单捆扎起来,再把他胳膊吊到脖子上。
夏勇脱下船上御寒的灰棉大衣给詹姆斯,自己套上一件死去鬼子的土黄大衣。想到自己日本话说得很溜,到时候可以冒充他们蒙混过关,还有点小得意。
等船上货物都运送上岸了,他们几人上了条小船,划到岸边,才发现在搬运货物、穿土布制服的大约是新四军战士,像庄稼汉一样打扮的大概是游击队员。搬运货物的人有条不紊,火把灯笼像是一条明亮的龙,向黑黝黝的远方延伸。
他们到哪里去了?正在猜测中,江龙领着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走过来。汉子身穿开襟的黑布棉衣,腰间扎着一条白布带子,里面却插着驳壳枪,络腮胡子,小眼睛射出精明的光亮来,一看就与众不同。
江龙先向来人介绍夏勇:“这是轮船大副,就是他开船触的礁。”
“我是这一带的游击队长陈明。”汉子自我介绍后,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夏勇,打趣地说,“这么标致的小伙子,难怪活干得这么漂亮。”
夏勇第一次接触到共产党方面的人,没想到他们如此幽默,自己像姑娘般羞红了脸:“我可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都是老铁策划指挥的。咦,他人呢?”
只有詹姆斯知道他去哪里了。就在他手臂受伤后,去找乔医生,路过一个敞开着的房间,看到架在桌子上的一个墨绿色铁盒子,扭头对老铁说:“这是,电台,你们,有用……”
老铁二话不说,动手拆下来,正好边上有个背包,打开来,找到一把瑞士军刀和日军军票。里面有个速写本,上面画着湖城的一些景物,落款:小野。
詹姆斯忍住疼又翻抽屉,发现个小本子,里面全是数字,知道这就是日本人的电码本,一起给老铁。老铁接过来,找到一大块油布缠上,统统塞进鬼子的背包,背在身上,然后说这些东西都是绝密的,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要先走一步,让詹姆斯赶紧下船舱去包扎。
詹姆斯冲着老铁咧嘴笑:“你,厉害,不像,烧,锅炉的。”
“你也是条汉子,保重。”老铁面无表情地说,把自己的手枪递给詹姆斯,“换一个,缴获来的,你路上好用。”
“好枪啊。”詹姆斯喜不自禁地欣赏着,再抬起头来,看见老铁头也不回,下了一条来接货的小木船,很快被黑暗吞噬。
“他有,急事,先走了。”
“别找了,他与你们不是一路人。”陈明听到外国人的中国话洋腔洋调的,板着的面孔柔和了几分,顺手就朝他肩膀上拍一巴掌,“你这个老外,真英雄啊!”
“啊——”詹姆斯大叫一声,缩了身子。
乔子琴上前一步伸开双臂,像母鸡护卫小鸡一样拦在他前面,没好气地责怪眼前汉子:“你这人怎么这样莽撞?他受了枪伤,子弹卡在骨头缝里了。”
江龙举着火把过来,照着詹姆斯挂在胸前的手,马上扭过头去:“老铁呢?我下船前再三要他照顾好詹姆斯的,怎么让他受伤了……”
“呀——”陈明眉头打起疙瘩,“本来要带你们去据点休息一下的,看来不行,詹姆斯要尽快去武汉动手术,跟我走吧!”
其余三人几乎异口同声:“跟你走?”
陈明板着脸说:“到武汉一路艰险,领导派我护送詹姆斯,人交给我吧!”
乔子琴与江龙望了一眼,又是一起问:“我们呢?”
陈明不理他们,招呼几个游击队战士过来,用命令的口气对夏勇说:“大副,我再给你几个人,必须在天亮前把船斫沉,从船外侧那边凿洞,让它翻倒在江里。”
“啊,船长还被锁着,先要把他弄出来。”夏勇说着就带着几个游击队战士回船上去了。
江龙已经换了一身干衣服,现在扯着陈明的衣袖说:“外国记者可是我从长江里救上来的,凭什么要把他交给你?”
“他又不是你的私人财产,我奉上级命令执行任务,要将他送到美国大使馆。”火把下,大胡子的眼睛熠熠生辉。
“就因为这个老外,湖城的日军要抓我,我也回不去了,最起码,也要和你一起护送他。”从他浮水上山,看到那么多人悄无声息地搬走了物资,他亲眼看见了新四军、游击队的严明纪律,还有那雷厉风行的作风也震撼着他,知道“命令”“任务”的分量,这才提出要求。
陈明却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太辛苦了,赶紧与我们部队一起去休息一阵。”
“我身体好,没事,我答应李会长,一定把詹姆斯送到武汉的……”其实,他知道女医生要与他们一起去武汉,江龙就莫名高兴。与仙女一般的女人同行,心里就是舒服,生疮害病也不愁了,于是暗暗下决心,一路上要保护她。
他从来没接触过这么漂亮又温柔的女人,给自己治过病,还没报答她呢。他们一起从运尸船翻上轮船,托起她的时候,那么柔软的身子,那么好闻的气息,让他忘掉了一切恐怖,即使路上有再多的艰难,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他听过《千里送京娘》的故事,说的是赵匡胤见义勇为,救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赵京娘,真诚地伸出援助之手,迢迢千里相送。一路兄妹相待,日夜兼程,起居饮食坐怀不乱,凭一身正气和高强武艺,安全地把京娘从山西送到湖北的家中……
听书的时候,江龙就佩服,认为赵匡胤真是一个仗义的好汉,也可能正因有这样的侠义精神,最后才能当了开国皇帝。
现在不但有个美女,还有一个大胡子洋人,爱国的正义之气涌上心头,又想起小黄毛,他的声音哽咽了:“为了他,我徒弟都死了,我不能做个半吊子。把外国记者送到了,我就跟你回来,打鬼子,给我徒弟报仇。”
见江龙几乎要哭了,詹姆斯也结结巴巴为他说情,说他身体好,水性好,力气大,路上没他不行。
“好吧!只要不倒下,我就带着你走,事办完了,我们再一起打鬼子。”陈明对江龙点头后,便对乔子琴说,“一听声音,就知你是女人,你回吧!”
乔子琴还没说话,詹姆斯比刚才陈明拍到他伤口还痛苦,耸耸肩膀摊开手,连声说:“不,不,不,我肺炎,我枪伤,她是,我医生,没她,我活不了,她要,不去,我也不走……”
这三个人干吗非要绑在一起?陈明眉头打结,无可奈何,接受了上级的指示,总要完成任务,也学外国人耸耸肩膀,问道:“东西带了吗?”
小黄毛拿到的东西少了日记本,但是,李宇已经照了相,胶卷由乔子琴保管着,詹姆斯已经知足了。
其余东西路上带着也不安全呀。父亲开照相馆,乔子琴也学了不少本事,意外发现李宇给的日记胶卷是洗过的,与父亲给的照片放在一起,缝在自己肚兜里。
小黄毛弄来的胶卷也是父亲冲洗过的,用油纸包裹好,再用层层叠叠的纱布缠到詹姆斯的腰间,里面涂满膏药,外面抹了红药水,活像是剖腹产开刀后还没有拆线。
詹姆斯跟着就要解开大衣给他看,陈明忙不迭摇头:“看什么?我又不是你们大使馆的,你收好就得了。快走,快走!离这里越远越好。”
“不是有船吗?”江龙不识时务地问。
“上水船慢,”陈明接过火把,回头盯着他,“能跑得过日本的巡逻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