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梅花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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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午夜睡下,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阴天,辨不出是黄昏还是正午。仰头,看钟表指针指向六,听邻居的排风扇在“突突”,确定是在准备晚饭。

想到“饭”字,恶心马上袭来。半夜醉酒,上吐下泻,马桶里精彩纷呈。此时,小腹里还动荡着,像有条小蛇在冲撞。

他盯着天花板失神,前额叶里一片冰凉。昨日一场争战,现在则犹如败兵。战场狼藉,巨大的婚纱照倾斜在墙壁上,假罗马古柱衬不出任何浪漫。他讨厌这俗气的相片,伸手一扯,相框随即断成两截。

房是去年买的,三合板木的一套家具,齐齐地堆在卧室,好像白皮棺材。客厅里,“战争”的遗留毕现。划烂的沙发套,是未婚妻苏岩的杰作。她讨厌那套廉价的沙发,终于借着昨天的愤怒得逞。

这一周本是婚假,五天后即是婚礼。但就在昨天,两人摸不透地大吵一架,步调一致地干掉了结婚的想法。酒店订了,喜帖发了,马拉松的最后几十米,就差一哆嗦,他们竟儿戏般的放弃了。

起初,两人关系称得上轻松,逛街、看电影、一周上一次床,各自独居,自由散漫。临到要结婚,看婚姻指南,做婚前培训,胆怯竟与日俱增。

他商量与苏岩同居。购完房,装修,入住,买除臭炭,房间里塞得到处都是,但除不掉的却是内心的一根刺,就是在搬家那天,苏岩刺给他的。十分讽刺。

他没点破,怕被认为是小题大做。加之他故作大男人,习惯扮演不拘小节的一个人。但他又有职业的敏感度,那根刺经他观摩,揣度,开始长大,并变得发亮,不得不让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外,各自奔忙,互不关心,外人只知他们郎才女貌,要热烈地步入婚姻。但一旦关起门来,立刻变斗兽,不是黏腻出的互相折磨,仅仅是顺了父母意思,走到了一起,办那种所谓“三十而立”该办的事。有爱情吗?有,但绝谈不上浓情蜜意。他不贪,她也不贪。

他不停思索和苏岩的关系,拼命按压那根刺。由此带来的后果是,对婚姻更加抗拒,像豆子浸了水,长出毛糙的根须,使劲儿发霉,终至变臭。他的脾气也变得极臭,因婚房糟糕的选址、因卫生间里的香水味、因作息时间不一致……一切关起门来过日子的问题都成了重大问题,面目狰狞。

他有点儿恐婚,是病,是心理障碍,是不为外人道的隐私。是他不自知。时常梦见高屋是寒冰筑造,空茫的虚无感频频逮住他脆弱的神经,猛力撕咬。关于这个问题,他恶狠狠地审判过自己,是一种过火的用力。他观察过父母的婚姻,是那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似乎一直在伪装家庭和睦。他们不争不吵,吃两锅饭,唯一的交流点是儿子。

何必要产生这种对外的怨恨?囫囵地吞下不完美,是那么难办到的吗?可他就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地办不到。

他不想把自己拆解得太透彻。在新津这座小城,活得太透彻,反而招致迷茫,极易陷入痛苦。可是,他又迫不得已要透彻,因他做着一份洞悉人心的职业——警察。因婚姻问题导致的恶性案件不在少数,他要比一般人看得清。苏岩也做着一份洞悉人心的职业——记者。她大概也能看清某些问题,但他们从没交流过。一旦交流,或许就圣人了起来,谁也进入不到婚姻里去了。

结婚终究不是两个人的事。昨天的“战争”,他差点儿将那根刺翻出。一旦翻出,一切大概就像多米诺,崩溃到惨不忍睹。他很恐惧,只能暗暗抚平那根刺,或继续角力,直至疲倦。

大规模的“事故”通报还未张扬出去,届时必然是一场暴风骤雨。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经,他被混乱的忧思通牒,浑身上下只感到无力。去卫生间,把脸浸入凉水,换一沉到底的窒息。

电话铃响。伸手摁下,一个甜腻腻的声音飘了过来。

“是芮智先生吗?”

“是。”

“您确定要取消周日的婚礼订餐吗?”

“是。”

“冒昧问一下,是选择了别的吉日,还是换了酒店?”

“都没有。”

“取消的话,定金是不退的。”

“好。”

“那下次预定,会给您些折扣。还有呢,我们的金樽大盘套餐……”

他按掉了电话,灭掉这讨厌的声音。

铃声又响了。

他劈头骂了过去,“还没完了?”

“吃枪药啦!”是支队长肖荃的声音。

他语气惨淡:“刚接个推销电话……”

“婚礼准备得怎样?”

“……就那样吧……”他支支吾吾,没敢说实话。

“出来吧,还得点你的将。”

“……去哪儿?”

“峪田,发现一具焦尸。”

“哦。”他大脑昏沉,酒气还未散尽。

“苏岩那边,你告个假。今天去,明天回,耽误不了你们的婚事。”

他像只黑匣,被破出一个洞,雀跃出些许生气。

“没问题吧?”

“没……”他口讷得要命。

“兵站街口,车在那儿等着。”

“嗯。”

电话挂断。

草草收拾一下,他便出了门。不由地想到,把自己丢进工作未尝不是权宜之计。

兵站街是新津最繁华的地方。芮智到达时,有座充气大牌楼正在倒塌,像个衰败的巨人。夜雾沉沉,湿润了地面,促销页散落得到处都是,一块一块,黏在地上,狼藉一片。他并着脚尖,撕扯着一张促销页,眼睛盯着街面,等肖荃的车出现。不自觉又陷于心事,空茫如人世过客。

一声鸣笛。他看到辆帕萨特,小跑着过去。

肖荃从车窗里探出头。

“也不打个电话,傻等。妈的,还绕我一大圈。”

“不是针对我吧。”

“没针对你。那块儿堵俩破墩子,改了单行道,也不搞个提示。”

芮智上车,车里只肖荃一人。

“就咱俩?”

“是啊。去瞧瞧,先不说是不是命案,老同学打电话,拒绝不了。”肖荃摩挲着下巴,双眼疲惫。最近在做市里“精兵大作战”任务,形式主义地要搞些演习,他在当教导。

芮智扣上了安全带,餐盒丢到了车前台上,两份红油凉皮。

“也有我的份?”肖荃笑问。

“怕你没吃。”

“吃了,吃的是工作餐,武装部那帮厨师真实在,肉是实打实的肉,菜是实打实的菜,比咱局里的食堂强。”说完冒了一个满足的嗝,又嗅到芮智身上的酒气,“上哪儿喝了吧?”

“跟一帮同学。”芮智扯着谎,其实是一人宿醉。

“悠着点儿,别仗着年轻,瞎逞强。”肖荃四十五,肝功能退化严重。自此,白酒二两,啤酒一瓶,是这些年雷打不动的定量。

车向前驶去,暗灯寂寞着出城的路。他拿过一盒凉皮,边吃边努力把心思导向工作。

“命案的可能性多大?”

“不确定,暂时没法判断,先看看再说。听说过尸体装罐子埋葬的事吗?”

“没有。”

“峪田那边有些风俗,小孩夭亡会焚烧装罐子埋葬,不过都是早年的事儿。”

“什么罐子?”

“大肚子,带顶盖,乡下人做泡菜用的那种。”

“是今天才发现?”

“是啊。峪田有座香积寺,就在附近的一个泥塘子里。”

“埋在泥塘子里有点儿奇怪。”

“是有点儿奇怪。山里今天下雨,路上估计难走,不一定能到现场。”

天色黑若玄铁,在酝酿另一场雨。

车出城过河桥,水雾一片苍茫。出高速路口,飘屏上打出警语,山里有一处塌方。

糟糕的天气和路况破败着芮智的思绪,愁肠百结,扯拽不清。他惧怕家里来电,腾出只手,悄悄关机。

峪田所属的镇叫云泥镇。车行到云泥,所长老唐来接,胯下一辆旧摩托,裹满泥巴。

肖荃把芮智介绍给老唐,老唐握了芮智的手,粗糙有力。

乡下事不紧不慢,老唐先带两人去吃饭,去的是镇上最亮堂的一家饭馆,上的是当地特产芦花鸡。老唐要了一瓶小二锅头,和肖荃对饮,强化老同学情谊。又掰手指回忆旧人旧事,感叹苍茫人生。饭吃到一半,也没听到关于案情的信息。

芮智实在按捺不住,问:“唐所拍照了吗?”

“嗯?”老唐眼皮通红,醉意朦胧。

“现场照片。”

“拍了,拍了。观感不好,怕看完吃不下饭。”老唐软着手腕子掏出手机,翻出几张像素极差的照片。黑褐色罐子插在泥里,罐口洞开,里面一个人形,颜色黑红。

“细节没拍?”

“没,我们那个尼康坏啦,拍不了照片。尸体也没敢动,就等你们来。”

“周围保护起来了吗?”

“有人在那儿看着。”

“报案的人还在吗?”

“回新津了,说明天要上班。做了笔录,我看价值也不大。甭着急,明天再去看现场。年轻人就是工作积极。”老唐望向肖荃,半带嘲讽。

肖荃故作得意,“我的部下,可没掉链子的。”

芮智讨厌那两副世俗的嘴脸,一把年纪,或许早把工作当累赘了。从警七年,他能够看清环境对人的塑造,如同风蚀山石,浪打礁岸。肖荃未必不是个好警察,但这“好”里有些水分要挤出去。在这一行里,他还没找到理想样本。理想样本该是什么样?他能想到是毫不利己的流血牺牲。他习惯于悲观地探究实质,但其实自己也做不到。他正在被现实击碎。

吃完饭,老唐开了一间招待所。肖荃和芮智住下,约定明早去现场。芮智灭了废寝忘食工作的欲望。

肖荃叼着牙签躺在床上,牙缝里塞着一丝鸡肉,始终没清理出来。

“鸡死得不甘。”肖荃不解释,莫名其妙,一张红脸上残留着酒后愉悦。

芮智再次被破败席卷,他躺在另一张床上,床铺冰凉。手按压着手机,像按着一颗定时炸弹。

“怎么了?”肖荃察觉到他有异常。

芮智坠落在心事中。

“想案子。”他托词。

“甭想,明天看现场,一切都清楚了。”

“老唐看起来没把案子当回事。”

“山高路远,条件所限,想当回事也不成啊。”

“应激反应迟钝,总该是个问题吧?”

“举凡社会上各种问题,都是迟钝的结果,现在社会不就这么矛盾着过来的?安稳躺着吧,给苏岩报个平安。”

“报了。”

“你手机一直关机。”肖荃轻描淡写点出事实。一个老刑警,眼睛不能不毒。

“关掉省电。”他莫名对抗。

肖荃能听得出来,不去计较。关灯,各自睡下,等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