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梅花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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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案情分析会开得并不顺。尸检无结果,死因不明,侦察方向暂不明确。细节条分缕析罗列好,等待进一步验证。关键证物,是那根梅花钉。

肖荃安排芮智去民俗博物馆找一位研究员,查访关于梅花钉的信息。关于梅花钉,有三点猜测:

一、钉子即为杀人凶器,但需等待尸检后研判。

二、额头钉钉子是凶手迷信所为,属于作案恐惧心理的延伸。

三、钉子或有可能是凶手故意遗留,误导警方去猜测作案动机。

但利用坛罐进行抛尸,又显示出作案者掩藏罪证的强烈心理,如此快的暴露,应是其始料未及。第三点仅是在缜密思维下才会做出的行为,因此暂不考虑。

芮智倾向于第二种猜测。

新津博物馆不大,但顺应历史的发展,从新石器时代带图案的石块,到唐宋古墓出土的丝纺,再到民国的木犁耙和老独轮车,称得上全面。一只眼突嘴尖的猿人雕塑蹲在门口,迎来送往,不知和新津有什么瓜葛。

芮智打完电话,等在了猿人雕塑旁。他要等的研究员姓庞,致力于新津民俗文化的挖掘。新津街头好几尊丑陋的石头雕塑,就是这位庞姓研究员负责施工的。庞研究员想象力丰富,汉武光辉、唐宋遗风,移花接木,统统赋予新津。

芮智不关心这些,他只来办事。

庞研究员姗姗来迟,小碎步走得轻快,灼灼白发,德高望重。

“来啦,上办公室,这不是说话的地儿。荃儿呢,没来?”

“肖头儿在忙,派我过来。”

“这臭小子,顺走我一对儿核桃,到现在没还。”

芮智跟着庞研究员向办公室走去。

一进办公室,庞研究员就展示了几幅钉子照片。老头子喜好传播知识,喋喋不休介绍起来,“瞧,这种在古代叫‘涿弋’,铆在宫门王府的门上,纵九横九,那是帝王之门,亲王六十三,郡王四十五,都要分等级。这枚在咱们新津出土,很珍贵。这种是用来锔的,锔懂吧?”

“不太懂。”芮智尽量认真听着。

“锔就是把坏掉的瓷器搞一块,你瞧,这个是小荷叶,很漂亮吧。荃儿说要找一种钉子,带来了吗?我瞧一眼,看是哪里的用途。”庞研究员自信满满,天下似乎没有他不识得的物件。

芮智从文件夹里拿出照片。钉子从尸体额头取出,已拍了高清照,寸许,尖利,钉头梅花錾得工整,倒像枚饰物。

庞研究员手捏照片,眉头锁着愁,老花镜耷拉在鼻梁上。

“少见哪,新津要有,我肯定见过,那一定不是新津的东西了。需要查查资料,或许也不是个有意思的东西,有人要特意去做,也能搞出来,不一定有历史。”

“这种钉子会用在哪儿?”

“那你们又是从哪儿搞来的?”

“一桩案子,在峪田发现一具尸体,钉子钉在尸体额头。”

“啊……”庞研究员一惊,“荃儿居然没提。峪田有人用这种钉子吗?”

“查了,没查到。”

“那怎么会钉在额头上?”

“还在查证。”

“钉子是整个钉进额头的吗?”

“嗯,寸许长全在额头里,开颅才取出来。”

“真可怕,想一想,都瘆人。看来你们是遇上难题了。”庞研究员把照片推开,拒绝再看。

“庞老师听过额头钉钉子的传闻吗?”

“没听过,那太稀奇了,全中国应该都没这种事。当然,我还要查查资料,不见得能帮上忙。小芮,了解弟子规的历史吗?”

“不了解。”

“弟子规最初就是源自咱们这儿,我正在考证这事儿。有些历史不研究,新津人的文化自信难建立,没有文化自信,丑恶的事情难免发生。你们警察干的事儿,完全治标不治本,人生全浪费在那些丑恶的事情上了,不可悲吗?”

芮智的脸潮红,人生仿佛定格在“可悲”两个字上。但宏大的社会命题,他不关心,也关心不起来,他要解决的是“钉子”的问题。

“庞老师,会有人因为迷信把钉子钉进额头吗?”芮智又问。

“谁知道呢,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回头要开弟子规讲座,多替我宣传宣传,新津人都有必要听一听。”理想主义的庞研究员应是新津“风骨”。

在以前,芮智必要嘲弄一番。但今天,他无心于此。他收了“钉子”照片离开,随后向肖荃汇报:零收获。

肖荃也正犯愁。尸体焚毁严重,脏器焦黑,尸检台上一堆零件,像当炉烤鸭被拆解。死因不是机械性窒息,毒物检测也暂无结论,唯一致命处,只有额头钉。钉力巨大,穿额骨,直插上颌骨,搅脑髓,断皮下神经。由额骨的放射状裂痕分析,定有机械辅助射入。会是工业或民用钉枪吗?梅花状的钉头却让人另生疑问。

芮智去建材城,继续查找钉子,顺便询问钉枪知识。是无用功,但求细节里有收获。

有家店叫钉子大世界,种类多到令人发指。老板一一介绍:排钉、卷钉、蚊钉、扣布钉、夹码钉、弹簧钉……却没有芮智想找的梅花钉。

老板看照片,两眼茫然。

“不是钉子吧,像耳坠。”

“照片上显得小,其实很大很粗,比小指细一些。”芮智解释。

“华而不实的钉子,会做什么用?是铆在家具上的吧,有可能是那种老家具,古代人最闲,愿意在钉子上做文章。你找这个做什么?”

“做学问。”芮智编个理由,他怕太招摇。又问:“可以看看你这里的钉枪吗?”

“可以。”老板有着少见的耐心,“但只租不卖。”

老板带芮智去了楼上,一排枪型金属物悬挂,如繁茂的机械“果实”。

老板一一介绍,“这是电动的,这是气动的,还有瓦斯和手动,看你要搞什么工程。”

芮智拿过一把,颠一颠,又做起瞄准动作。

“这东西有杀伤力吗?”

老板转头,惊问:“干吗?有歪想法?”

芮智一笑:“随便问问。”

“你要说有,怎么能没有?有人还拿着排钉枪打野猪,结果可想而知。”老板把钉枪从他手上拿走。

“打死了?”

“当然,但那家伙也给拘留了。你要有歪想法,趁早打住,我可不把东西租你。”

“你的意思,有人租你的钉枪,去打过野猪?”

“你不看新闻吗?新闻上早几年就报道过。新津有没有,那就不知道了。”

“这么说,钉枪能杀野猪,也能杀人了?”

老板又一惊,“你肯定不是搞学问的。”

芮智亮出了证件,老板释疑。

“早说嘛,受惊半天。能问一下,是什么案子吗?”

“一个女人,死在峪田,钉子钉在额头。”

“真够邪门的,那就是让人杀了?”老板豹眼圆睁。

“还在查证。”

“那把照片留下吧,我帮你打听打听。”

“先谢了。”

“客气。”

照片留下,芮智出了建材城。旁边是布衣大世界,巨幅家装广告鳞次栉比,抢夺着烈日下的最上层空间。三个月前,他和苏岩也曾相携而入,窗帘和沙发套就是在这里选购。现在,那里进出着各色鸳鸯,有老有少,为营造幸福生活奔忙。而他却经历斗转星移,讽刺地陷于危局。

头顶一个爆裂的太阳,白得吓人。影子正踩在脚下。

他逃开了,尽量把心思放回到案子上,将那颗钉子放大到无边,如同金箍,占据脑海。既是钉子,又为何錾一朵梅花?或是个迷信,钉住死人的魂魄。拔掉,就是个恶鬼,要祸害众生。这样一想,不由后背发凉起来。

晚间,他回到局里。技术科的同事正依死者颅骨绘制数字画像,电脑屏幕上,五官二维组合反复变换。新一代警星CCK人像模拟系统,在面部烧伤或腐化方面有强劲“复活”功能。画像初稿复印,是一美女,面部微表情取新津人的样本,栩栩如生。众人打趣绘图的家伙,是不是按照意淫对象画的。绘图的家伙反骂:“淫人才有淫心。”玩笑归玩笑,死者面容总算有几分明朗。

九点钟,肖荃回局里,淋淋一身汗,脸上挂些彩。他又去武装部做教导,做示范动作攀爬软梯时跌伤。

“肖头儿真帅。”

众人爱他受伤的样子,他一回来,警队办公室顿时活泛。

“画像出来了吗?”肖荃问。

芮智从复印机上抓了一页递给肖荃。

有人提议广撒寻人启事。肖荃看一眼,又丢到一边。他是刑警中的“传统派”,不喜欢投机取巧。他更在乎现场证据,习惯触摸实物。他更期待找到抛尸的嫌疑车,另外就是从作为“凶器”的钉子上找突破,这是决定能否将嫌疑人绳之以法,最终将其送上审判庭的关键证据。在这一点上,芮智与肖荃近似,或者说,肖荃影响了芮智。画像仅仅是辅助手段。

下班,人散夜静,办公室里只剩他和肖荃。肖荃要处理一些琐碎公务,和指导员拼“政绩”。指导员姓尤,都叫他尤胖子。

芮智继续查资料,找寻钉枪伤人的案例,鲜有,误伤居多。夜越深,又浮想联翩。钉子钉额头,细细一想,如此骇然,此前却不觉得。肩头忽而搭上一只手,身体猛然一抖。转头,见是肖荃,额上两片创可贴。

“有别的思路没?”

“暂时没有。”

“迷信假设行得通吗?”

“没找到这方面信息。”

“嫌疑人比想象中狡猾,得做好心理准备。杀人焚尸,隐藏罪证的企图明显,说明死者很可能和嫌疑人是熟人关系。手段狠毒,应该不是一般的侵害案,有仇报的可能性。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失踪案件上报,想一想,从死者身份特征入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

“独身、无固定职业……”

“别急,先回吧。”肖荃返回办公桌拿了车钥匙。

芮智却没动。

“还不走?”

“回去也是做同样的事,不如多待会儿。”他找借口,其实是不愿回婚房。

“快结婚的人了,该有点儿担当。”

“嗯。”

肖荃能察觉到他心神不宁,但不便过问,保他一点自尊。随后咬了电子烟嘴,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肖荃一走,办公室越发冷清,空气里残留一丝电子烟的薄荷香。

灯留了一盏,照耀着芮智单薄的后背。他随意在网上游逛,满屏的寂寞无法安慰。数字画像挂在墙上,被风一吹,死者神韵灵动,似在诉说沉重冤屈。耳中忽而产生幻觉,听到“咚咚”砸钉声,一下一下,一把斧头,一只手,一个美丽的头颅,两眼陡然睁大。

电话铃声响起。他猛地从桌上爬起,是在做梦。

铃声来自座机。

他去接听,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

“我在网上看到峪田的命案……”

芮智收紧神经,按下了录音键。

“你有线索要提供?”

“不知道算不算……但我认识的一个姑娘失踪了。”

“什么时候?”

“前几天。”

“确定是失踪?”

“可能是吧,不很肯定。”

“姑娘叫什么?”

“不知道。”

“你刚刚说认识。”

“但不知道叫什么……我在酒坊街见过她。”

“有联系方式吗?”

“嘟”一声,对方挂断了电话。

回拨,无人接听。转去接警中心查询,是个公用电话。他有些气闷,最恨这种半截线索。

也许男人提供了不相干的线索,但他决定去酒坊街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