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去!”
“必须去!”
弗四娘和上司胡卫怒目相向,仿佛谁先眨眼谁就输了。
“这种小案子县衙自己就办了,为什么非得搅合?”
这的确是一椿再普通不过的杀人案。一个靳县的妇人状告城门守卫杀害了她的丈夫。
胡卫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让我自己琢磨?”
“不,我是在提醒你官大一级压死人。”胡卫指指头上的乌纱帽。
“……”
又是靳县。
弗四娘抬头望着城门上的两个大字,心里自动加了“又是”。
靳县是金京西北方向上的一个小城镇,谈不上繁盛,但该有的也算齐全。
弗四娘跟在冯捕头身后,走街串巷,脚步匆匆。
“那妇人的娘家在靳县很有些势力,给县令施加了不少压力,催促结案,也用了些手段想屈打成招。不想这疑犯是个硬骨头,竟然自己将十个指头按在烙铁上,烫得血肉模糊,没法画押,这才一直拖到今天。”
冯捕头抓紧时间普及案情。
他将案卷上的内容大概背了一遍,问弗四娘:“怎么样,有问题么?”
“有。”
冯捕头来了精神:“昂?”
“问题是,胡大人为什么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冯捕头脑门上写着“你算问对人了”几个大字,低声道:“据说疑犯余渊很得城门校尉看重,希望移送现审,但这案子实在太小,胡大人不好明着出手,所以派你我来,看看私下能否帮上忙。”
弗四娘:“这是什么神仙校尉?”
冯捕头:“城门校尉是胡大人未来的老丈人。”
弗四娘顿时精神一振,冷笑道:“案卷拿来我看。”
冯捕头对她的临时抱佛脚十分无语,眼看快到县衙门口,两个石狮子已经赫然在望。
衙门口围了不少人。
原来今日正好升堂审讯。
朱县令端坐公案之后,威武的衙役分列两班,只听惊堂木啪一声脆响!
“升堂——噢——”
非常标准的开场。
朱县令看似正襟危坐气势十足,其实色厉内荏。原告赵马氏一口咬定余渊贪财害命,捅死了赵五郎,余渊却矢口否认,拒不认罪。
一边是背景深厚,垄断了靳县水运转运生意的地头蛇马氏,另一边是执掌金京城门屯兵的校尉大人,哪边都不好得罪。
做官就是高空走大绳,一个不慎会摔得很惨。
一阵镣铐叮当乱响,嫌犯余渊被带上堂来。
朱县令例行公事地一拍惊堂木,喝道:“余渊,你可知罪?!”
余渊披枷锁、受大刑、遍体鳞伤,脸上却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不耐烦地答道:“说过好几次了,赵五郎不是我杀的!我是在救人,可惜他伤重流血太多,神仙也无力回天!”
“一派胡言!”
原告赵马氏不干了。
她用帕子按着眼角,涕泪俱下地道:“求大人明鉴,民妇亲眼看见这贼人将匕首刺入我夫君身体,有船夫茅鸿福为证!”
船夫茅鸿福上堂。
“大人,草民的船长包给赵五郎去外地打货。那天约定卯时出发,结果他辰时还没出现,小人心想许是睡过头了,就去赵家寻人。”
“赵夫人说他一早出了门。小人与赵夫人一道出门寻找,在后头巷子里刚好撞见这个守卫刺了赵五郎一刀!”
余渊嗤了一声,牵动了伤口,疼得嘶嘶倒吸气。
赵马氏哭哭啼啼地道:“还说不是你!不是你还有谁?”
血衣,匕首,物证人证俱在。
朱县令不得不问:“余渊,你所说的话是否有证人?”
余渊耸肩:“没有。”
“有。”
一个轻快娇脆的声音突然响起,围观的百姓纷纷让路。
来者是名一身捕快短打的女孩子,五官精致,偏偏神色透出一股冷戾。待她走近朱县令才发现,这女孩子的眼瞳竟然是异色,左黄右玄。
朱县令忍不住想,莫不是山野精怪?
女孩子左手里握着一卷细长的东西,在另一只手心敲了敲,笑嘻嘻地对赵马氏道:“赵夫人请节哀,您是想缉凶呢?还是只想结案?”
这话问得诛心。
赵马氏只好答道:“自然是要为我夫君报仇,绝不让凶手逍遥法外。”
女孩子点点头,抬手一指。
“好,凶手就是此人。”
公堂一静,随之哗然。
茅鸿福跳起来大喊:“冤枉啊!求大老爷明鉴!”
赵马氏回过神来,突然开始呼天抢地,头磕得砰砰作响:“大人!凶手余渊强词狡辩,企图蒙骗大人混淆视听,请大人为民妇做主,还我夫君一个公道!”
一时间,磕头的喊冤的交头接耳的,堂下乱作一团。
朱县令用力拍了几下惊堂木:“肃静!肃静!”然后转脸对新来的女孩子斥道:“来者何人?!可知信口开河,扰乱公堂该当何罪?”
弗四娘将手中之物丢在茅鸿福脚下。原来是一本卷起来的口供笔录。
她拢了拢鬓角的碎发,不慌不忙地说:“大人稍安勿躁,请给卑职一刻钟来查明真相。”
“好大的口气。”
朱县令有点动了真怒,他手下的人忙活了十来天都没理清头绪,这个妖形怪状的女孩子竟敢说一刻钟就能破案!
“本官且容你放肆一回,一刻钟之内若查不出真凶,定治你藐视公堂之罪!”
“大人英明。”
算你懂事。朱县令心里哼了一声,这女孩子看打扮分明是刑部捕快,不用说,准是城门校尉找来帮余渊的。
马氏素来跋扈,不把他朱某人放在眼里,私心里,朱县令很愿意煞一煞马氏的威风。竟敢不拿豆包当干粮,不拿县令当大人。
问案开始。
“茅鸿福,你且将案发当日的情形再讲一遍。”
船夫茅鸿福心中冷笑,他才不相信一刻钟够干什么,老子会怕你一个黄毛丫头?
他假意惶恐地将自己如何与赵五郎约定,期间如何苦等,后来又如何去赵家寻人,一一道来。
弗四娘问赵马氏:“他说的可是实情?”
赵马氏道:“正是如此。”
“好,赵马氏,你也来说说当日茅红福找上门的经过。”
赵马氏眼珠子转了转,猜到要在她话里找纰漏。她小心回忆着茅鸿福的话,尽量按照他所说的,千万不可出错。
“……当时我正在窗下绣花,突然听见外头有人大喊:赵家嫂嫂!赵家嫂嫂!接连喊了好几声,我才出去开门。”
“你与茅鸿福有奸情!”
弗四娘冷不丁说道。
赵马氏一愣,立刻面红耳赤地骂道:“烂嘴的小蹄子!这毁人清白的话是从何说起?大人要是不替民妇作主,我,我也没脸再活了!”
说着作势要撞柱子寻死。
弗四娘在她身后凉凉地问:“他一个大男人凌晨登门,不喊家中主人,却直接唤你这妇人,还说没有奸情?”
赵马氏回头急辩道:“那是因为五郎不在家!”
“他怎知五郎不在家?”
弗四娘冷冷地问:“他登门造访,不就是要找赵五郎?”
“他……”
赵马氏像咬了舌头,脸皮一寸寸变得灰白。
朱县令肃了神色。
弗四娘道:“马氏垄断了靳县的水运,赚得盆满钵满,按理有娘家如此,赵马氏断不至于过得如此潦倒。”
“街坊邻里都知道,当年马家不准她下嫁小贩赵五郎,所以成亲后,她跟娘家干脆断了来往。”
弗四娘踢一踢地上的口供笔录:“平日老死不相往来的兄长,突然跳出来卖力地为妹婿主持正义,大人,你说奇不奇怪?”
朱县令不得不点头同意。
“茅鸿福的货船同样属于马氏所有,这件事跟马氏脱不了关系。赵五郎很可能在船上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这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弗四娘瞄了眼凄惨的余渊,啧道:“有这样的手段,相信问出实话不是问题。”
余渊冲她感激一笑。
找准了方向,后续的事情就简单得多,赵马氏捱不住大刑,很快招供了一切。
原来赵五郎在茅鸿福的货船上发现了没藏好的私盐。
南魏推行盐铁监卖专卖制度,魏帝称为“国之大宝”,盐业税收占了国库收入的一半。贩卖私盐是杀头的重罪,马氏这种规模,已经足够满门抄斩。
可怜赵五郎被茅鸿福杀人灭口,抛尸陋巷,还差点连累了一时技痒的余渊。
赵马氏得到接她回娘家享受富贵的承诺,也很满意。贫贱夫妻百事哀,开门七件事早消磨殆尽了她对赵五郎的情意。
于是她按照大兄教的话,跟茅鸿福合唱了这出戏。
……
“你为何要刀刺赵五郎?”
余渊吸溜吸溜吞着汤饼,一边囫囵答道:“都说是想救他了。”
“补刀也叫救?”
“不能说,师门不传之秘!”
弗四娘劈手把碗夺下来。
“不说不许吃!”
余渊:“好好好我说我说。”
果然一切都是铁,饭是钢。
原来余渊幼时曾经跟着师父在北伐军中行医,这支大军正是相王麾下风龙骑。
余渊的师父是个脾气古怪的大夫,人送外号“活的不救”。他并非军医,随军转战只是为了钻研医术,癖好就是专门抢救将死之人。
“……”
专门抢救将死之人。
多么拧巴的爱好。
弗四娘无语地将碗塞回余渊手里,吃吧吃吧,这种脾气,这种手艺,吃一顿少一顿。
余渊又把脸扎进碗里。
弗四娘有些走神……
在余渊这个位置上,四年前曾经坐过另一个人,一个面目平凡的黑瘦小厮。
他和她对面坐,分吃了炒鸡和插肉汤饼,然后不声不响杀了意图猥琐她的城门守卫,赵大志。
弗四娘的目光落在余渊身上。
除了黑瘦的养马小厮,四年前还有另一个胡子拉碴的青年,从赵大志手中救下了她。
那人叫老鱼。
“你以后怎么打算?”
余渊一脸无所谓地道:“光棍一条有什么可打算,城门守卫反正是不干了,走一步看一步。”
弗四娘想了想:“要不你跟我回金京?”
余渊从碗里抬起脸:“那你岂不赚翻了,我不单是大夫里武术最好的,更是打手里医术最好的!”
“一句话,去是不去?”
“就这么决定了!”
余渊爽快地一拍桌子:“承蒙关照,以后你可以叫我老鱼。”
……
弗小老板不差钱,他们租了顺风车马行的车,朝金京出发。
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如果赶车的老鱼再英俊点就完美了。对此老鱼嗤之以鼻:“珍惜眼前人啊!”
弗四娘哈哈大笑。
冯捕头哭笑不得。他万万没料到有这种下文,城门校尉一直想重用余渊,弗四娘可好,连根拔起把人挖走了。
城门校尉不扒了胡卫的皮才怪!
他怀疑她是故意的。
“左枚那女儿有些憨,要不就从她身上下手,想法子把钥匙偷过来?”弗四娘托着腮,使劲动左大姑娘的坏脑筋。
“四娘你来看!”
老鱼的声音突然响起。
弗四娘撩开窗帘望去,心中咯噔一下——
金京要变天了。
京城的轮廓在大道尽头隐约可见,像一只伏在地上的巨大猛兽。那猛兽头顶的天空,此刻黑云翻涌,枝丫状的电光一道接一道,像一条条浑身冒火的赤练蛇在乌云中钻进钻出。
前方一场暴雨就要落下。
老鱼拉住马车,奇怪地仰面看着依旧湛蓝的天空,半边雷雨半边晴?
天空出现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线,黑云白云犹如水浪一样在此对撞交战,脚下大地是阳光普照的人世,道路尽头却像黑暗阴森的幽冥。
弗四娘看到了更多。
她左眼中,金京上空雷云之下血光大盛,杀意腾腾几乎要冲散紫金色的皇气。
宫中必定出大事了。
不知怎的,弗四娘突然想起奈落迦摩提留在梨花禅寺那七个触目惊心的“杀”字。
杀杀杀杀杀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