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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不算拓跋皇后腹中那一个,魏帝已有四子一女。长子太子魏尊,次子钰王李岘、三皇子李豐、唯一的公主李沅梦、四皇子李桓。
五月初五,魏帝最喜爱的三皇子李豐和公主李沅梦同时暴毙,二者的生母柔贵妃患了疯病,被幽闭在宜兰宫。
太子魏尊被废黜,囚禁于濯龙园内的金墉城。
传来的消息一个更比一个骇人听闻,虽然尚未得到证实,但昨天夜里确实有一大批宫人被秘密处死。
鲜血染红了护城河。
老百姓觉得今天玉龙渠的河水都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儿。
“这么说三皇子和公主的死与太子有关?”
弗四娘纳闷地问杨宁。
杨宁摇摇头。
事情来得太快,小堂宴一向耳聪目明,但昨日皇子皇女突然暴毙,今日太子被废,从天文殿直接押送至濯龙园……一切就像大雨声中突然炸响的旱雷,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内幕尚未可知,听说皇帝已经责令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共同彻查此案。”
“既然真相未明,怎能轻言废储?”老鱼好奇地插嘴。
杨宁看看老鱼:“……阁下是?”
弗四娘正好将老鱼甩给杨大掌柜,自己溜哒回了无事园。她一边推门一边想:“怎么感觉忘了点什么呢?”
到底忘了什么?
她只思考了一霎间就把这事抛到脑后,因为堂老板正坐在院子里。
“义父?”
弗四娘开心地扑过去。
来得正好,关于这两日宫里发生的大事,以及金梅徽记的神秘组织,她有好多事想问堂老板。
堂老板抬头看见她,怒道:“跪下!”
又来了。
弗四娘嬉皮笑脸地问:“义父,我又怎么了?”
堂老板哼了一声,将一封信拍到石桌上:“这是什么?”
信有火漆封缄,印面是一朵金梅。弗四娘心里一咯噔,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堂老板斜睨她:“这是什么你问我?”
“义父真不知道?”
“我为什么该知道?”
“义父可是我最信任的人,您没骗我吧?”
“……你要倒打一耙?现在到底是谁在问谁?”色厉内荏的堂老板被这种来回全是问句的谈话气乐了。
“好好好您问您问。”
堂老板:“这是什么?”
弗四娘:“……”
得,又绕回去了。
她老老实实地道:“其实这是别人给我写的情诗。”
这信要不是周海亲手交给堂老板的,说不定他就信了。
堂老板打鼻孔里哼哼两声,问:“谁写的?”
弗四娘琢磨着得找个义父不熟悉又不方便打听的……
堂老板:“还没想好?”
弗四娘:“当然不是,我这不是害羞么,郭,郭丹岩,对。”
“……”
堂老板再次被她的扯谎水平震惊了,护国公府的宝贝世子,可是金京小姐们最想嫁的梦中情郎,人气甚至超过了中庸低调的太子。
给,她,写,情,诗?
天还没黑说什么梦话。
这封信,由周海亲自交给堂老板,要他即刻交给弗四娘,不得有误。
四娘竟然加入了组织?!她知道了多少?堂老板当时对着印面上的金梅惊疑交加。
周海明白堂老板的顾虑,安抚道:“无需当面转交,放心,她不会知道你的身份。”
堂老板戴起冰冷的铁面,离开了。他的另一个身份,正是铁面公子。
当年弗蓝被巫医掳走,曾求助于摘下面具的堂老板。但她不知道,他就是曾在南魏战船上出现的铁面公子。
堂老板无力违抗命令,只好将信留给弗四娘,不死心地警告:“江湖险恶,人心凉薄,万事多想一步。”
弗四娘摩挲着这封烫手的信沉吟了一下,将酉先生的事说了。
“义父,你知道这个徽记为金梅的组织吗?”
堂老板摇了摇头。
“从未听说。为父只看见这封来路不明的信放在你桌上。”
他迷惑的表情很真实,弗四娘不得不信。堂老板疑惑的其实是:怎么从未听说有“白酉”这号人物?
金梅里有这么一位吗?
……
来信依旧简单粗暴。
第一次任务:查清三皇子李豐和公主李沅梦的死因。
弗四娘眼皮轻轻一跳。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更是金钱和权利的博弈。
似乎料定她不会拒绝,弗四娘刚送走堂老板,刑部派来的人后脚就到了。
刑部尚书左枚亲点冯捕头这组参与。于公于私,弗四娘都不得不趟这趟浑水。
她拢了拢鬓角碎发,冷笑一声。
两个时辰后。
巍峨高耸的宫门缓缓关闭,捕快们忍不住驻足回望,心情格外沉重。
皇宫这只巨兽每个毛孔都渗着肮脏的血。宫墙里的秘密多听一句都怕引来杀身之祸,如今他们却要尽力挖掘这些秘密——可以说是典型的作死,作死的典型。
魏帝在天禄阁接见了刑部尚书左枚,以及六名捕快。
空旷的殿内一切都是静止的,唯有错金云纹青瓷博山炉吐出的袅袅青烟是活的。
魏帝阴沉的眼睛掩在旒冕后,冷冷注视着阶下的众人。不争气的汗水像小溪一样沿着冯捕头脸颊淌下来,湿了一大片衣领。
沉默良久,就连老狐狸左枚都感受到了压力时,魏帝终于缓缓说道:“找出证据,一查到底。”
“遵旨。”
左枚心中一凛,八个字背后有八千字的意思。太子被废黜时已经证据确凿,口谕却要他们‘找出证据’——陛下还想要什么证据?
还有‘一查到底’,太子已经圈禁,还要查谁?是意指太子冤枉,还是说幕后另有没落网的同伙?
弗四娘站在队伍的最末,低眉顺耳毫不起眼,闻言轻轻掀了掀眼皮。
虽然看不清龙颜,她却看到了皇帝身上缠绕的黄黑色浊气。这种程度已经不仅仅是病气,里面还夹杂了不少死气。
皇帝……病入膏肓!
弗四娘心里一跳,迅速垂下眼。
仙都夜宴时,弗四娘没有资格踏进紫宸殿,今日是她第一次面君。第一次见面就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她敢打赌,魏帝必定向文武百官,向全天下隐瞒了这个秘密,否则时局绝不会如此平稳。
这场皇子一死一囚的风波是否与此有关?
左尚书倒没有对属下多解释,只让他们放手去查。反正宫门紧锁,无论查出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谁也别想出圈。
左尚书舔了舔嘴唇,眯起他皱纹横生的狐狸眼。
随着对一个个宫人展开问讯,五月初五日发生的一切渐渐在捕快们眼前铺开——
……
夏历的五月五日是“端午”。又名端阳节、重午节、龙舟节等。
端午这天,百姓食角黍、龙舟竞渡、饮菖蒲酒,房内悬挂五毒图案,用雄黄酒涂在孩童耳鼻或额头写一个王字。
皇宫也是一派热闹景象。宫女们将楝树叶插在头上,腰佩五毒小香包,焚烧白芷、苍术、芸香辟邪祛毒。
按照惯例,端午节宫里会有一场小范围的家宴,今年适逢皇后有孕不宜劳累,便由柔贵妃代为操持。除了在外巡视河工的钰王,其他人都到齐了。
论年岁,太子二十又八,三皇子李豐九岁,公主李沅梦六岁,四皇子李桓刚满三岁,尚在蹒跚学步。
天家家宴无外乎表面的血脉温情,和背地里的刀光剑影。
席间皇后端庄华贵,柔贵妃温婉动人,四皇子的生母丽妃依旧是一副怯怯的胆小怕事的羞涩模样,其余尚无子嗣的佳丽珠围翠绕,各有千秋。
魏帝龙颜大悦。
各种馅料的角黍热热闹闹地端上来。
俗话说,三个女子说话有如五百只乳鸭拌嘴,殿内一派婉转娇啼。太子略坐了坐,用了半只八宝蜜枣角黍,便起身离席,透气顺便躲个清静。
柔贵妃喜爱花草,宜兰宫中遍地藤萝攀援,姹紫嫣红开遍。太子在海棠树前立了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
“太子哥哥!”
小公主李沅梦扑闪着大眼睛,正仰头望着他,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双头布老虎。
布老虎是端午最流行的玩物,只因五月初五是一年最毒月里最毒的日子,而老虎“性食鬼魅”,可以辟邪。
这个用绸布缝成的双头布老虎塞满穀糠,外面绘出老虎的五官和花纹,眼大,嘴大,耳朵大,憨态可掬。
“公主怎会独自在此?”
太子不见公主身后有乳母宫人跟随,觉得有些奇怪。
李沅梦做了个鬼脸:“她们以为圆圆在午睡,都去前边吃东西啦!”
太子伸出食指戳了下李沅梦的额头:“顽皮!孤送你回去。”
李沅梦咬着手指嘻嘻笑。
太子与李沅梦接触不多,却也知道这个乳名圆圆的小公主是个名副其实的捣蛋鬼,时常让柔贵妃头疼。
太子端详着小人儿圆圆的粉面,圆圆的大眼,圆圆的小胖手,忍不住牵了下嘴角。
真是圆圆的。
太子牵着李沅梦的小手往前头走,没多远感觉衣角被拽了拽。
“嗯?”
“太子哥哥,别送我去母妃那里,母妃知道圆圆溜出来又要罚乳娘了。”
“这般粗心应该重罚。”太子嘴上公事公办地道,脚步却转向相反的方向。
后殿的确如李沅梦所说,半个人影也看不到。静悄悄的院落被金色的日光温暖着,如同过去每一个普通的、静谧的午后。
李沅梦蹦蹦跳跳地领着太子,推开了后殿的大门。
“来人——”
太子驻足在门口,沉声唤道。
四下一片静寂,无人应答。
太子的脸色冷了下来,他推开李沅梦的小手,避开她无辜的眼神断然道:“孤就送公主到这里,公主进去休憩罢。”
“太子哥哥,陪圆圆再玩一会儿好不好?”
李沅梦晃了晃手里的布老虎,一脚踩在门里,一脚跨在门外。
太子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公主就在这里等乳母,切勿乱跑,孤先走一步。”
“太子哥哥……”
李沅梦叫不住匆匆离去的太子,鼓起腮帮子叹一口气——太子哥哥长得真好看,可惜总是这样冷冰冰的。
话说回来,乳娘和幺儿燕儿她们都到哪里去了?怎么她一觉醒来下人都不见了?
“哗……哗哗……”
“哗……哗……”
寂静的后殿里突然响起若有若无的声音,仿佛一条山中的溪水。
李沅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后殿怎么可能会有小溪?
她搂紧怀里的双头布老虎,开始在后殿四处寻觅。
好奇心让李沅梦忘记了恐惧。
太子离开时步履如飞。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袭上心头。
方才后殿临门时他忽然遍体生寒,皮肤不自觉地揪紧。一定有问题。年幼的公主……幽静的后殿……不见踪影的下人……
屋子里会发生什么?
这座波云诡谲的深宫每时每刻都会吃人,容不得半点大意。
前殿中,歌舞升平。
仿佛一切阴谋和危险都不曾存在。
太子回到席间,刚好赶上三皇子李豐在表演用小弓箭射角黍,十发九中,赢得满堂喝彩。
魏帝点头道:“赏。”
赏的是李豐日思夜想磨了好几回的小剑“绝响”。这柄小剑锋利无比,剑柄末端别出心裁地做出一段空腔,急速挥舞时风穿过空腔,能发出尖锐的鸣音。
嘶嘶作响,特别有气势。
李豐抱着小剑乐得合不拢嘴,献宝似的到处给人看。
太子眼神微微一凝——
柔贵妃人不在殿中。
“太子哥哥!你看!”
李豐得意地将绝响举到太子面前,稚气的脸上写满“快夸我!快夸我!”
李豐和李沅梦这对兄妹年龄尚幼,柔贵妃平日里谨言慎行从不乱说话,生怕他们口无遮拦。她教导他们对太子一定要“敬而远之”。
敬。并且远离他。
可惜,长辈的教诲孩子往往都会反着听。
李豐仰头望着高大俊美的太子哥哥,心中隐隐有些崇拜,如果自己长大也像他一样迷人又冷酷该有多好。
那些宫女们多看太子哥哥一眼都会羞红了面孔,就连有些妃子的目光,也常偷偷地在他身上打转。
他却似月亮高高挂在天上。
谁也不睬。
年幼的李豐还不太明白什么叫风华,只觉得他的太子哥哥简直浑身都在发光,晃眼得不得了。
了不起的太子哥哥竟然对他温和地笑了笑,甚至弯腰揉揉他的头。
“豐儿的箭术真厉害,贵妃娘娘以你们兄妹为傲。”
“多谢太子哥哥。”
李豐骄傲地挺起小小的胸脯,转念一想又撅起嘴:“圆圆那丫头只会撒娇告状,她才没什么大不了。”
“公主看到这把绝响,也一定会夸赞豐儿。”
李豐眼睛一亮:“对啊!那丫头现在一定在午睡,我这就找她去!”
……
事后回想,很多时候人在选择当口,只需几个字就能改变命运。只是当时风云千樯,结果永远无法预知。
太子只记得离开那一刻,李沅梦小小的身体倚在后殿巨大的门扇上,一脚在内,一脚在外,紧紧搂着怀里的双头布老虎。
一种莫名的、巨大的不安攫紧他的心。
他是魏国之尊,他的敌人从来不是兄弟手足,而是国贼李弼重。
只有李弼重。
所以他诱着李豐去寻李沅梦,就是怕李沅梦会出什么意外。
不料,这番对话竟成了李豐最后的遗言,如同他手中那柄嘶嘶锋鸣的小剑……
终成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