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负责金墉城守卫的是禁军左统领杨金年,与大统领冯奕洲私交甚笃。
金墉城最初作为皇室囚牢,防御设施齐备,城高墙固,易守难攻。
城中久无人居的空屋本来如同没有神魂的躯壳,空荡荡冷清清。今夜,黑暗中却亮起烛火,仿佛躯壳黯淡的眼中突然焕发出了神采。
弗四娘望着高高的墙头叹了一口气,如果嫘祖缫丝还在该多好。眼下,她只有老老实实地徒手攀墙,抠得指甲里满是泥灰。幸亏金墉城不算小,杨金年奉旨带了三百名禁军,十人一组交错巡逻。
这种密度对她来说闭着眼也能找到空隙。
“大殿下,时辰已经不早,是否要安歇了?”
跟来伺候的是两名粗使小太监,一名叫大福,另一名叫小满。
“退下吧。”魏尊摆摆手,仿佛对自己从太子殿下变成了大殿下丝毫不在意。
两个小太监恭顺地退了出去。
已经过了亥时,魏尊却毫无困意,他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心中有种莫名的焦躁挥之不去。
莫非有什么遗漏?
尽管案发突然,一夜时间已经足够魏尊从容做出应对——
太子府有周海坐镇。
户部尚书谭朋生总理着聚义兴米行的一切营运,打理魏尊的其它私产。
刑部尚书左枚负责追查本案真相,揪出幕后撒网之人。
季秋……
鲁裴林……
辛贵嫔……
厉伟零……
庄稼生……
方长治……
冗长的名单背后,他的人已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悄无声息地运作。
魏尊神情很松弛,左枚能查明真相洗刷他的污名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就是他提前反了。
反了便反了。
若非不想拓跋家渔翁得利,或许他早就翻云覆雨登池化龙,将一切拨乱反正。
闷声发大财的聚义兴,已经开出七百余家分号,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暗中掌控了南魏近二分之一的粮食存储和买卖。
有粮,便有钱。
有粮有钱,何愁不成事。
魏帝李弼重不知道,数年经营下,魏尊已经渐渐掌控了南魏的粮价,掌控了百姓的生计温饱,成为这片土地上的无冕之王。
他的最后一步棋,是将缉凶的任务派给了小捕快弗四娘,希望李豐和李沅梦在天有灵,能得到安息。
“殿下……太子殿下……”
魏尊一怔,西窗不知何时被绞开,窗边站着一个披头散发宫女打扮的人。冷风从窗户灌入,将她的黑发吹得几乎遮住面孔,只露出两只鸳鸯色的眼睛。
犹如活生生的女鬼。
魏尊却一挑眉,笑了。
水中月是天边月,眼前人是命中人。他刚刚想到她,她竟然出现了。
虽然这副尊容惊悚了一些。
弗四娘确认魏尊还是活的、热的、会喘气儿的,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将心落回肚子里,跳进来。
“你怎会来此?”
“提防夜袭!”
二人异口同声。
魏尊眼瞳猛地一缩,如醍醐灌顶,他心中不安原来根源于此。
……斩首。
“这次行动计划名叫斩首。”
一个裹在黑色斗篷里,看不清面目的人阴森森地道。
“你们的任务就是撕开三百名禁军的防卫,剿灭他们,一个不留。”
“左统领杨金年呢?”一个蒙面人哑声问。
“他?留他一命。”
斗篷里的人发出低低哄笑:“总要有人回去告诉天下人,金墉城年久失修,里面隐藏着一支流寇,废太子魏尊,被他们杀了!”
另一个蒙面人不满地道:“不过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还用外人横插一脚?”
“你懂什么,废太子虽然不会武,身边却网罗了不少江湖人,今夜我们要趁着他的人反应过来之前,一击必杀!”斗篷客冷冷地道:“这是命令!”
蒙面人不敢吭气了。
“剿灭禁军后迅速撤退,杀废太子自有别人动手。”
“是!”
……
魏尊嘬唇,吹出一声轻灵的口哨,一只灰扑扑的小鸟从窗子飞进来。
魏尊将命令送了出去。
现在,就看谁的速度更快了。
弗四娘托着腮,细品魏尊方才嘬唇的动作,唇瓣犹如娇花,鼻唇沟轮廓分明,妈呀太好看了吧……
冷不防这美好的唇瓣在她眼前急速放大,魏尊刻意凑近第二次问:“你怎会来此?”
弗四娘下意识地一掌推开。
“别靠那么近,受不了。”
这么近距离地感受神仙似的脸,谁受得了,我等凡人压力好大。
人生中第一次被打脸。
魏尊却没有丝毫不悦,甚至忍不住一抿唇。仿佛被猫咪柔软的小爪垫按了一下,心中生出莫名的欢愉,很想再来一下。
她跟别人不一样。
她是他的命中贵人。在他被挟权倚势的八方风雨吹打时,她再一次从天而降。
弗四娘正色道:“左大人带卑职入宫,接手了太子殿下的案子。”
“孤已经不是太子。”
那你孤什么,弗四娘腹诽。
“卑职猜测今夜殿下可能会有危险,所以特来示警。”
魏尊感兴趣地问:“你找到证据了?”
“快了。”
这么说是无凭无据了,魏尊反问道:“那你如何断定孤不是凶手?”
“未知全貌,无法断定。”
弗神捕公事公办地问了一个私人的问题:“殿下既不恋妹,为何迟迟不娶?”
魏尊故作不悦道:“这就开始问案了?”
“好,下一个问题。”弗四娘以为他不想答。
“孤不会武,不想被人刺杀在床上。”魏尊老老实实地道。
弗四娘一愣,乐了。
别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孤的亲事绝不容许李弼重拿来交易。”魏尊冷笑道:“况且,孤的孩子可是姓魏的。”
这才是魏帝没有逼迫魏尊娶妻的根本原因。
李弼重不是没想过借亲事安插耳目。一来魏尊年少英俊,保不准那女子会动了真情。二来李弼重绝不容许南魏再出现第二个魏姓血脉。魏尊就算不死,也必须绝户!
断子绝孙呢。弗四娘想想都觉得同情。
所以她很仗义地一拍桌子:“殿下放心,卑职一定查明真相,还殿下一个清白。”
魏尊还没来得及抿唇,弗四娘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又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如我们聊点别的?”
春宵一刻?
魏尊感到自己的心莫名猛跳了几下。
“比如,听说殿下曾经三次被废黜?”
“??”
春宵的意思真的不是春天的晚上好不好?!
……
“生死簿”是江湖上一个老牌的杀手组织。像所有合格的暗杀者一样,他们不问缘由,不问正邪,只问目标是谁。
今夜他们的目标在濯龙园,金墉城。
杀手本该是独来独往的孤狼,今夜却像一群争食的鬣狗。因为这次的雇主出手豪气,付了十倍的银钱,目标一人,杀十遍!
十名杀手从不同的地方各自出发,融入罪恶的夜色。
“大殿下!不好了!”
大福嘭嘭用力擂着门,惊惶地喊:“城外聚集了好多流寇,把城门堵死了,杨统领已经上城楼抗敌去了!”
果然来了。
魏尊扬声道:“知道了,下去罢。”
大福又敲了几下,殿门依旧死死地闭着,里面杳无声息。大福和小满无奈,只能忧心忡忡地守住门口。
金京附近怎会突然冒出如此多的流寇?
“不,这些人恐怕不是流寇。”
左统领杨金年面色凝重,有种不详的预感。
虽然来者乔装蒙面,刻意打扮成流寇,但这种上体正直、步伐均匀、眼神锐利整体协调的感觉,行伍出身的杨金年太熟悉了。
这些人是军士。
敌人数目估计有五百人,在濯龙园中巡逻的禁军已经遭了毒手。幸亏杨金年素来谨慎,进城后立即关闭金墉城门,城墙上亦有严密布防。一阵乱箭齐发后,敌人的攻势暂缓下来。
第二轮进攻很快接上,敌人向城墙纷纷抛出绳索,看清对方抛来的飞钩,杨金年差点破口大骂。
飞钩外观似鱼钩,四周有弯曲的尖刺,堪称爬墙神器。问题是,流寇哪里会有这许多攻城用的飞钩?
“放箭!”杨金年下令。
密集的羽箭铺天盖地兜头而来,敌人的攻势有被压制的趋势。杨金年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忽然虎目圆睁喃喃地道:“他娘的!不会吧?!”
敌人居然推了一排扬尘车出来!扬尘车朝守城的禁军泼洒出大量的石灰粉,毫无防备的守军被迫掩面节节后退,再也无法阻止一根又一根飞钩抓住墙头。对方孤注一掷,明目张胆地用上了军械,杨金年天真了。
敌军开始登城了!
城头上陷入一场混战。
交手中,杨金年忽然瞥见一个黑影鬼魅般在城头倏忽一闪,迅速消失。那种感觉,是与军士完全不同的路数,更像江湖杀手。
不好!除了这些假扮流寇的军士,来刺杀太子的敌人还有另一拨!杨金年敢肯定,第二拨杀手绝对不止一人。
护卫太子所在烁英阁的是第三小队的一百名禁军,是步军中挑选出来的好手,不知道他们能支撑多久?
杨金年咬牙,对身边的二队长低声吩咐道:“趁此时混乱,叫两个腿快的去向大统领求援,速速!”
烁英阁门口,大福和小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满斗胆拍着殿门尖声劝告:“大殿下!贼人肯定是冲着您来的,趁他们没攻进来快逃罢!”
“大殿下!大殿——”
小满细利的嗓音戛然而止,一柄不知从哪里来的长剑透胸而出,将他刺了个对穿。背后的人有一张平平无奇冷漠的脸,他缓缓抽剑,小满吐着血沫子倒在地上。
冷漠脸的眼神转到吓呆了的大福身上。
大福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地不断后退,但他的速度又怎么赶得上对方挥剑的速度?
他要凉了!
事实证明大福虽然没有福根,命还是很硬的,冷漠脸一剑刺在他胸腹之间,然后转开了视线。
因为另外两个杀手出现在了烁英阁的屋顶上。
杀手自身也可能是仇家悬赏的对象。譬如屋顶这对假夫妻,以及冷漠脸本人,都有价值不菲的人头。
谁都想捡个漏。就像山野猛兽,既是猎杀者,也是食物。
……
“第一次被废黜时孤的八岁生辰刚过——”
外面杀声震天,里面的人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弗四娘用一根手指卷着鬓角的头发,侧着头,颇感兴趣地听魏尊讲故事。
魏尊八岁的生辰礼是杯毒酒,皇帝秘传口谕:魏姓之人,一人足矣。匆匆赶来的魏皇后夺过毒酒一饮而尽,皇后薨。
丧母第二个月,太子魏尊第一次险遭废黜。
“李弼重趁孤感染风寒,将孤囚禁于长乐宫的辟壅塔上,与一个患了天花、满身疱疹的宫女关在一起,对外宣称孤突发时疫,必须禁闭。”
弗四娘拧起双眉。
“第二天,宫女死了。李弼重下令将这具尸体拖出塔去,遍体溃烂红疮的尸体成功打消了魏室老臣的怀疑,也吓坏了所有人。”
“为了防止时疫扩散,吞噬整座皇宫,李弼重提出火烧辟壅塔,将里面的一切焚烧殆尽,包括孤。”
“起初群臣极力反对,就地销毁了宫女的尸体。当晚,焚烧尸体的太监身上也出现了红色疱疹,反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魏尊笑了下,继续道:“那天夜里,辟壅塔燃起熊熊大火,染上时疫的几个太监被撵进塔里,自知必死无疑,打算亲手扼死孤。走投无路之下,孤爬上塔顶,从那里跳了下来。”
弗四娘卷发的手指顿了顿,尽管魏尊此刻好端端坐在眼前,这些话难免还是让人揪心。
“或许母后庇佑,孤刚巧跌入了鱼池,里面养的是母后最喜欢的蝶尾龙睛和兰寿金。跟在孤身后跳下来的两个太监却摔在地上,成了肉酱。”
“殿下!顶不住了,快走!”
外面突然响起禁军三小队的呼喊,除了冷漠脸和假夫妻,第四个杀手大铁锤也出现了。
局面是一边倒的屠戮。
这时,第五个杀手的身形悄悄浮现,将手按在了烁英阁的窗棂上。
魏尊随手将桌上的茶盏扔在地上。
“咣啷”一声脆响。
它引发了一阵急促不断,如狂风骤雨打蕉叶般的绷绷绷绷声。
烁英阁的屋脊上出现了四个手执弩机的人。这是魏尊的密卫,四人都是万里挑一的武林高手,魏尊走到哪里,他们便跟到哪里。
这四人的加入让情势登时一缓。
“后来怎么样了?”
弗四娘好奇地追问。
“后来……孤虽然大难不死,到底染上了疫病。”魏尊故意凑近,俯视弗四娘加重语气:“满面脓疮,脸都烂了。”
弗四娘也不客气,逮住他完美无瑕的脸左右扭了两下:“麻子呢?我数数!”
除了已故的魏皇后,从来没人敢触碰魏尊的脸。即使是服侍他多年的莲西,也不允许。
当弗四娘微凉的指肚捧住他的面颊,他突然莫名心跳加速。
这一霎,心外无物、心中无情的太子殿下,魏国至尊,似乎知道了什么是“捧在手里,放在心上。”
魏尊任由她闹了一下,才继续道:“李弼重觉得孤必死无疑,连夜起草了废太子的诏书。为了笼络新兴的拓跋氏,他承诺立李岘为太子。”
李岘,就是后来的钰王。
群臣虽然觉得李弼重猴急了一点,架不住拓跋氏从中斡旋,加上魏尊当时的疫病又凶又急,几乎是等死,只能默许了李弼重的举动。
“废黜的诏书已经加盖了传国玺,只待孤一闭眼便昭告天下。”
然而天意弄人,魏皇后身边的内侍周海从宫外带回了一个乡野郎中的土方。
李弼重准备好了一切,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魏尊奇迹般痊愈的消息。
忠于魏室的老臣们纷纷羞惭掩面,喜极而泣。
“孤不死,诏书就是废纸一张。李弼重还不敢明目张胆改天换日。竹篮打水一场空,拓跋氏难免恼羞成怒,这事从此无人再提。”
难怪她不曾听说。
弗四娘趁热打铁:“那第二次废黜又是怎么回事?”
魏尊默了默,垂下眼。
室内陷入短暂的安静,衬得外面的喊杀声愈发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