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噗通。”
斗篷人抽出长刀,被他挑在刀尖上的尸首立刻扑倒在地。
这具尸首正是杨金年先前派出去求救的人。他好不容易从金墉城冲破重围,却依然没能踏出濯龙园一步。
“怎么会……有这么多敌人……”
这是他临死最后一个念头。
杨金年绝对不会想到,敌军数目并不是他估计的五百,而是一千人!
另外五百名乔装蒙面的血甲军没有打火把,静悄悄地排列在濯龙园的夜色深处。
金墉城今夜就像一个箍紧的铁桶,插翅难飞,这里就是废太子陨落之地!
况且,冯大统领?
他今夜收不到任何消息。
“……”
冯大统领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皇帝命他今夜寸步不离,亲自镇守宜兰宫,有这种必要么?宜兰宫现场已经由刑部接管,三位主人两死一疯,还有什么值得特别守卫?
夜风送来柔贵妃咯咯咯的疯笑声,她豢养的那只临清狮子猫也不甘落后,猫眼放着幽光,发出婴儿啼哭般瘆人的叫声。
皇帝的原话是:“好好看着柔贵妃。”
冯奕洲总觉得皇帝话里有话。
……
烁英阁外头,七名密卫与七名杀手的战斗终于达到了高潮。
大家虽然都是江湖出身,此刻却显露出极大的不同。密卫之间配合默契,查漏补缺,杀手各人自扫门前雪,还要互相提防下黑手。
一进一出,战斗力就拉开了差距。
乞丐被弩箭射死。
假鸳鸯死于密卫二部的金刚转轮和十字梅花剪。
剩下冷漠的剑客、红伞女人、死胖子、以及被胖子猥琐过的路痴男子。
密卫折损一人,剩下六人不同程度地负了伤。
密卫甲忽然抬头仰望夜空——
远方黑夜里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天灯,它们被松脂燃烧的热风托送着,冉冉升起。
那是金京的方向。
红色的天灯,是太子殿下的人!有帮手正在赶来!
密卫甲吁出一口气,再坚持一下应该不成问题,毕竟形势暂时有利。
稳住,能赢。
他轻轻吁出这口气,并不知道这会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呼吸。
“啵——”
密卫甲的头颅突然爆开来。
准确地说,他头骨凹陷,七窍同时喷出红白掺杂的血浆脑液,就像一个被马蹄踏中的西瓜。
下一个瞬间,密卫二部的两个人向相反方向飞出,落地后骨骼尽碎,气息断绝。
他们原本所站的地方,一个瘦小佝偻的老者负手而立。
一出手,杀三人。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胖子忍不住捅了捅路痴男子:“哎,这人什么时候加入的?”
“你住嘴。”
这种境界的武林高手,已经是巅峰之上、半步封神的存在,又岂是区区一个生死簿能够招揽的。
路痴男子心里将侠道名宿,魔道杀星筛了又筛,仍然猜不出老者的来历。
就在他转念间,又一名密卫被老者一掌按在前胸,胸骨碎裂刺穿心肺,吐血而亡。
胖子缩了缩脖子,再捅路痴男子:“别浪!赶紧撤!等会儿老头杀光他们,保不齐掉头来杀我们。”
“你住嘴。”
路痴男子江别浪最恨胖子叫他别浪。天地良心!他什么时候浪过!
剩余两名密卫自知生机渺茫,同时暴起,合力向老者出手!
“杀!”
老者一脚将其中一人踢飞,再与另一人对掌。清晰可闻的喀嚓声里,密卫的手臂仿佛泥塑,骨头节节碎裂。
二人对掌激荡出的气流吹起老者披散的白发,露出他面颊上的刺青。
“你,你是阎魔……问天命!”
密卫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他用尽全力吐出最后几个字,双目圆睁地死去了。
四名杀手同时倒退一步,如临大敌。
——阎魔问天命?
弗四娘:“外头好像不太妙,殿下是否还有别的后手?”
也许是错觉,她这声殿下与之前不同,有点儿冷淡。
魏尊道:“孤没有料想到,大雪融化后会给凉州带来水患,河道暴涨冲破堤坝,粮田十不存一,成了大饥荒的开始。”
“这件事是孤错了。孤唯有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以弥补,愿穷尽毕生心力,换取南魏四海升平,八方宁靖。”
“孤向你保证。”
“啊?”
弗四娘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别别,殿下又不需要跟卑职解释,折杀卑职了!”
魏尊成功消除了两人之间刚萌芽的隔阂,让她不好意思再气。
他这才回道眼前:“看来血甲军假扮流寇围攻金墉城,只是第一步。雇佣江湖杀手试探孤的底限,这是第二步。”
“阎魔问天命才是最后一击,真正出手杀孤之人!”
“所以——”
弗四娘摸摸鬓角的乱发,愁眉苦脸地问:“我们该请哪路天兵来阻挡这位神将?”
阎魔问天命怎么可能还活着?
胖子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捅通江别浪:“问天命这人不是五十年前远赴南中,去往大荒了吗?”
“你……”
“好好,我住嘴。”
“你说的对。”
五十多年前,先帝在位时,江湖中出现了一位亦正亦邪的绝顶高手,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江湖搅得天翻地覆。
此人杀人如麻,绰号阎魔。
后来在正邪两道双重追杀下,他的爱妻殒命,女儿失踪。问天命听说大魏之外,南中有群山名曰大荒,山中有国,名曰百濮。
百濮之地,传说有生死人肉白骨,吹泥絮而上青天的神奇巫术。
于是五十年前,阎魔问天命带着爱妻尸身远赴南中。闻讯赶来围剿的各大门派精英二百余人穷追猛赶,最后终于在眉山天险截住了问天命。
面对群雄,问天命只问了一句:“你们要留下我?”
他的气场太过强大,杀意腾腾,负责主持这场围剿的青城山掌门慌乱中竟说了大实话:“我们要,要你离开大魏后永不回来!”
掌门一时失言,群雄都觉得很有道理,竟然难以反驳。
拦着他走干什么?
赶紧去祸害别人吧!
问天命拂衣而去,从此消失在莽莽江湖。
他的标志特征,就是面颊上的黑色魔王刺青。
五十多年斗转星移,如果阎魔问天命还在世,恐怕已有百岁,时人几乎从未见过如此长寿。
再说,这样一个百岁老魔怎会出现在此时此处,参与在朝廷权力斗争的风暴核心?
老者轻轻一挥衣袖,烁英阁的大门应声洞开。
他走到门前,敲了敲。
里面传来一个少年清朗沉稳的声音:“前辈请进。”
问天命抬脚一步跨了进去。
门关上了。
胖子心惊肉跳地等了一会儿,确定阎魔王不会出来杀他,这才松了一口长气:“他奶奶的,吓出老子一身油。”
他故态复萌,捅了捅江别浪道:“别浪,这趟有惊无险,回去我请你吃鸡罢。”
他想将最后一个容易误会的字咽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江别浪猛然抬起右脚,将他踢得原地起飞。
“你他妈的住嘴!”
……
烁英阁尽管本质上是监牢,但涉事的毕竟是皇亲国戚,当年建造时也曾雕梁画栋,内里颇为宽敞华丽。
问天命漫步行来,遥见一名眉目如画的少年人端坐阁中。
少年的周围朱漆剥落,纱缦发黄,地上的砖缝里还有尚未清理干净的青苔。
周遭的一切都透出岁月蹉跎、陈旧腐朽的味道,唯有少年的白衣清冷如雪,不染纤尘。
旧物堆中,唯他是鲜活的。
“前辈请坐。”
问天命开门见山地道:“不必,老夫取了殿下的项上人头便走。”
“孤与前辈有仇?”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魏尊微微一笑:“前辈想要孤的人头,便如同探囊取物。却不知那人许了前辈什么,或许,孤能够加倍奉上?”
问天命居然认真考虑了一会儿,最后缓缓摇头道:“他许的,殿下给不了。”
“虾有虾路,蟹有蟹道,前辈不妨一试。”
问天命自己动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对魏尊道:“老夫今年刚好一百零一岁。”
“殿下也好,皇帝也罢,你们这些争权夺利的算计在老夫看来譬如垂髫小儿争抢玩物,心思明显,手段简单。”
“所以殿下不必拖延时间,即使有援兵,在老夫面前也毫无意义。”
魏尊道:“以前辈的境界,的确是一力降十会。不过孤很好奇,到底是什么理由让百岁阎魔再战江湖?”
“是前辈失踪的女儿有了消息?”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或者,五十年前……前辈在百濮之国真找到了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
问天命霍地抬头,雄厚精纯的内息瞬间外放,在室内掀起一股飓风。
狂暴气流激荡下,陈旧的纱缦被撕扯得粉碎,露出纱缦后一个长发飞舞的身影。
魏尊面色不变,微微一笑:“四娘,过来拜见前辈。”
问天命扭头冷冷地道:“你若敢出手,早已是个死人。”
弗四娘低头小声道:“不敢不敢。”
看她蓬头垢面的打扮,问天命皱眉道:“你是宫女?不想死就滚出去!”
他对碾蚂蚁没兴趣。
说完,阎魔问天命不再耽搁,起身朝废太子魏尊胸前一掌按去!
哎……
堂老板千叮咛万嘱咐——赶紧忘了那个疯子,那些东西绝对不要再用!
弗四娘心里叹了口气,义父,对不住了。
……
刘星函跟随世子趁乱摸进金墉城,第一眼撞见就是这一幕——
一个肉球似的胖子拖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被毫不留情地甩开,又恬不知耻地追上去,贱嗖嗖儿地讨好:
“别浪!别浪!方向反了。”
刘星函无语:“看表情就知道那个胖子比较浪。”
郭丹岩停在烁英阁门前,对着遍地横陈的尸体皱了皱眉。这里有生死簿的杀手,也有密卫,从打斗的痕迹来看,都是顶尖高手。
难道来晚了?
这时,烁英阁内部突然生出一阵狂风,门窗同时震动嗡嗡作响。
里面有人!
郭丹岩无声无息地潜至窗下,透过没关好的窗缝向里望去……
刚好看到问天命向魏尊悍然出手!
危急时刻,一个小宫女突然蹿出来,挡在魏尊身前。
她马上就会被打得五脏六腑皆碎,成为替死鬼,郭丹岩怜香惜玉地想。虽然不知道这老者姓甚名谁,能作为李弼重的杀手锏,必定来历不凡。
小宫女凌乱的长发被掌风劈面掀开,露出一张十分美貌的脸庞。正面扑来的问天命发现,这小宫女竟有一对鸳鸯色双眼,然后,她金黄色的左眼突然变成了竖瞳——
问天命的掌落在小宫女脸上。
魏尊浑身剧震,失声叫道:“四娘!!!”
四娘……
郭丹岩头也不回地问:“他刚说什么?”
这是一道送命题。三个护卫交换了一下眼色,集体装傻不予回答。
好在世子爷的注意力也不在护卫身上,他的视线牢牢卯在那个不怕死的小宫女脸上。
问天命的手掌停在了小宫女脸上方,一寸之处。
掌风余威下,两道鲜红的鼻血蚯蚓般淌下来。
弗四娘可没空擦鼻子,她十指在身前结出一个奇特的手印,用另一种生僻的语言轻声念诵咒文,全力催发瞳术。
她左眼的竖瞳又有了变化,金色的瞳仁中渐渐要凝出三个针尖大小的黑点。
阎魔问天命仿佛突然失了魂,保持着出手的姿势,呆呆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阿问,阿问!”
——“是我呀阿问!“
——这个阔别已久的声音是……令姜?
这一幕看起来就像小宫女给老人施了定身法一样诡异。
郭丹岩突然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他看清了老者面颊上的黑色魔王刺青,也看见弗四娘脸上的鼻血非但没有止住,反而愈发汹涌地冒出来。
僵持了一阵之后,问天命忽然浑身一震,缓缓收回右手。
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
弗四娘遗憾地抬起袖子,将鼻血一抹。
“可惜,手生了。”
魏尊急步上前,将弗四娘揽到身后。
问天命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神采,他没有立刻再对魏尊下手,反而问:“这宫女是百濮之人?”
魏尊隐隐觉出一丝不妙。
“前辈误会了,她是金京人氏。”
问天命冷哼道:“休想欺骗老夫,她刚才用的明明是百濮巫术。”
问天命的话其实有所保留。这种不需要任何外物辅助,只凭自身就能施展的巫术,是百濮王族独有的巫王之术。
这个小宫女到底是谁?
“没关系,老夫取了殿下人头之后,自会弄个明白。”
阎魔问天命说完,再次一掌向魏尊劈来。
可恶的小宫女又蹿出来,将废太子向后一推,自己迎上去娇喝一声:“看我眼睛!”
问天命下意识地以为她又要使出巫术,立即调转视线。
“嘭!”
这一掌偏离了方向,将小宫女踢起的桌子劈得四分五裂。
“……”
刘星函觉得烁英阁里正上演一出老鹰捉小鸡。小宫女就是那只气势汹汹的炸毛老母鸡。
他看了看世子越来越黑的面色,决定把这个笑料自行消化。
尽管问天命并不下杀手,似乎想摸清小宫女的武功来历,赤手空拳的弗四娘仍然险象环生。
“道悲。”
“属下在!”
宋道悲仍然扛着那个比他人还高的大麻袋。
郭丹岩沉声道:“上道具。”
宋道悲人狠话不多单手一推——整扇连窗带框都被他的怪力推得从墙上脱落。
他看准里面的老者,将麻袋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