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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13. 生前身后名

……

寻找布老虎的队伍一无所获。弗四娘回到宜兰宫,发现老狗臊眉搭眼一脸晦气。

“……这狗怎么了?”

冯捕头幸灾乐祸地道:“这狗胡乱撩骚,让人冲了一鼻子灰,活该!”

“谁啊?”弗四娘哟了一声。

“就柔贵妃身边儿那个瘦嘟嘟的大宫女!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威风比娘娘还大!真是个辣女人!”

老狗忿忿叫了两声。

“等会儿。”冯捕头打断他问:“胖嘟嘟我明白,瘦嘟嘟是个什么鬼?”

“瘦嘟嘟就是人很瘦,但脸上肉很多。”弗四娘道。

“明白人!”老狗伸出大拇指。

冯捕头悲伤地捏着自己的双下巴:“这么说我也瘦嘟嘟的。”

弗四娘抚慰道:“都是双数,有双下巴的人可比有两副面孔的人好太多。”

冯捕头被捧得神清气爽,顺着这话说道:“可不是!你看看,废太子一死,风向一夜之间全倒——”

濯龙园惨案是在天色擦黑时才终于传进宫里的。

由于地处偏僻、荒废多年,金墉城竟然被一股凶残的匪徒鹊占鸠巢。禁军左统领杨金年及其手下三百名士兵全军覆没,无一幸免。

杨金年胸骨尽碎,死不瞑目。

废太子魏尊,南魏唯一的国姓皇统尸骨无存。

噩耗仿佛一声惊雷炸响在天文殿上空,余波轰轰震荡。如老狗所说,到了这一刻整个朝堂似乎才回过神来,废太子薨,意味着南魏传承断绝,偏离正统,一夜之间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篡权伪政。

北魏肯定会对这件事揪住不放,大做文章。

李弼重当然不会将玉玺双手奉上,但如何堵住悠悠天下众口,是桩棘手之事。

天文殿的烛火通明,彻夜不熄,无数要求彻查两案为废太子洗清冤屈、恢复名号、绝不姑息凶徒的奏表像雪花片一样飞进宫来。

百官纷纷惋叹魏尊的绝代风华,更有人追溯到他九岁遭遇变故前,曾锋芒毕露过的耀眼才华。

天下谁人不识君?

尽管深居简出、处境尴尬,他雪山谪仙般清冷的容颜依旧牵引无数金京少女闺阁里相思。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犯下淫邪秽乱之罪?

三皇子李豐又为何断手?案件疑云窦生,真相依旧是一团迷雾。

李弼重怒废太子之举,如今回头看来确实有些轻率。为了洗脱处心积虑、借题发挥的嫌疑,他一定会给天下一个清楚明白的交代。

这个交代,就落在左枚身上。

或者说,落在他们这些囚于深宫、孤立无援的捕快身上。

线索扑朔迷离,帝心深不可测。

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四娘,你怎么看?”

冯捕头一回头:“哎?人呢?宵禁时间外出乱跑轻则鞭笞重则砍头……”他叨叨叨,被老狗捂住了嘴。

“别嚷嚷,这趟咱们能不能活着出宫,就看小妖怪了。”

咪呜。

咪呜。

弗四娘刚在宜兰宫屋顶悄悄落脚,就听见身畔传来一声声猫叫。

柔贵妃的确养了一只鸳鸯眼的临清狮子猫,怎么这猫像狗一样,还会看家?

弗四娘扭头望过去。

怎么是你?!

一人一猫同时吓了一跳。

这是只大黄猫,猫脸怪怪的,生着两撮与众不同的白眉毛,一抖一抖。

这不是戒台县的灵猫吗?

弗四娘脑中不禁浮现出一句正流行的唱词儿——“送君离开,千里之外”,黄猫送终都送到千里之外的皇宫来了?

“咕噜……”

真是猫生艰难,有这小捕快在的地方,它不能随便叫!

再叫剥你的皮,那个愚蠢而凶狠的少年是这么说的。

大黄猫委屈地咕噜了几声,掉转头跳下地去,留给弗四娘一个屁股。

它走得潇洒,却甩给弗四娘一个严肃的问题——灵猫又叫了,这座皇宫里谁会死?

……

两队巡逻的禁军交错而行。今夜冯大统领被魏帝调走,弗四娘轻松潜入柔贵妃寝宫,如入无人之境。

柔贵妃披着长发正在灯下绣花,文静的样子丝毫不像一个疯子。

仿佛为了印证她这个想法,门上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瘦嘟嘟”的大宫女安辰警惕地立在门后,质问:“是谁?”

门外的人低声说了几个字。

门开了。

透过罗纨纱幕,弗四娘看见一双黑色的鞋履。这人规规矩矩行了礼,围绕柔贵妃的绣架踱了几圈,停下来问了一句:“娘娘安好?”

柔贵妃牢牢盯着手中针线,刺进去,穿出来,刺进去,再穿出来。

这个声音竟然是刑部尚书左枚,弗四娘惊讶地往前凑了凑。

左枚道:“娘娘要是真疯了倒也是种福气,若不然……”

他捡起笸箩中的剪刀,突然将绣架上的彩色丝线一刀剪断!安辰忍不住惊呼:“大人手下留情!”

左枚将剪刀扔回笸箩中,仿佛下手之人不是他一样,若无其事地道:“好好的绣品,可惜了。”

柔贵妃对着齐齐崩断的丝线呆怔了一会儿,不知气恼,反而觉得有趣,于是掩嘴笑了起来。

“咯咯。”

“咯咯咯咯。”

女人尖细的笑声荡漾在深夜的宜兰宫。幽暗的光线落在雕梁画栋上,透出一股陈腐诡异的味道。

黑色鞋履退了一步。

“娘娘,君无戏言。”

“咯咯咯咯……”

柔贵妃依然紧盯着绣架上黄黑红褐各色断线,神态天真,表情痴憨。

左枚只讲了这四句话,然后离开了。

大宫女安辰掩上门,从后头捧了一个鸡首壶出来。

“娘娘,该吃药了。”

柔贵妃捏着一根没线的空针继续刺进去,穿出来,刺进去,穿出来,压根不搭理她。

安辰目光闪烁了一下,突然出手去抓柔贵妃!然而她眼前倏忽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糜子酿?

弗四娘在安辰脖子动脉窦处砍了一掌,顺势捞过鸡首壶。揭开壶盖,一股刺鼻的辛辣味儿扑面而来。

糜子酿又叫半杯倒,酿造的时间很长,可保存数年,酒性刚烈如火,饮用后必须冷水浇身,否则轻者大撒酒疯,重则有性命之忧。

一个伤心欲绝、装疯卖傻之人若酩酊大醉,很容易露出马脚。安辰会这么做,显然背后有人指使。

弗四娘没有急着开口,而是依照左枚那双黑色鞋履的线路,围绕绣架走了几圈,在同样的位置站定。

眼前这幅绣品本白为里,大红色为面,采用辫子针和劈线法,将蓝黄黑褐各色丝线完美串起,活灵活现,技艺卓绝。

只是这绣面不同于宫里常见的“龙腾四海、凤凰于飞、东升旭日、国色天香”等题材。

柔贵妃绣的,竟然是贤士梁鸿与丑女孟光“举案齐眉”的故事。

出事前她已经绣了大半年,整幅作品完成了十之八九,现被左枚一刀剪废,实在可惜。

左枚绝不会做无用之举,他这一剪刀下去必有用意。为什么?

弗四娘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对全无反应的柔贵妃道:“卑职心中有个疑问——”

“根据口供,娘娘在现场悲痛晕厥,后来被医正救醒。刑部验尸之后,娘娘为三殿下整理遗容,亲手拔出了插在胸口的凶器,绝响。”

“当时,废太子的衣衫玉佩已被呈作证物,他本人就站在娘娘身侧十步之遥。”

“一双儿女死状凄惨,凶手近在眼前,而娘娘手持利刃,竟没有要报仇的想法?”

弗四娘晃荡几下酒壶,伸着鼻子闻了闻酒香。

“你当时握紧绝响哭得撕心裂肺,却从始至终没看过废太子一眼。”

“因为娘娘早就知道,真凶另有其人!”

柔贵妃似乎真是个疯子。她依然安静地穿针引线,眼皮都不曾抖一下。

弗四娘目光落到宫女安辰身上:“她在你身边藏了这么久,今日却不惜暴露也要逼迫于你,她主子为何忽然焦躁?娘娘手里……藏了什么?”

柔贵妃突然停手。

弗四娘以为她要说话,她却头一歪,十分陶醉地哼起小调儿来:

“风雨西来一片山,乌云脉脉马铃铛儿闲,阿妹歇呀嘛歇歇脚,阿哥就在那山上面……”

柔贵妃的嗓音名副其实温“柔”缱绻,唱得声情并茂,动人极了。

只不过这种流行于民间,直白粗浅的小曲儿,出身高贵的娘娘是从哪里听来的?

弗四娘灵机一动,想到那幅“举案齐眉”的绣品,冷不防模棱两可地道:“他死了,娘娘知道吗?”

柔贵妃依然哼着曲调儿,充耳不闻。弗四娘也不再说话,耐心地坐在椅子上把玩酒壶。

柔贵妃来来回回不知哼了几遍,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停了下来。

她一声不吭,两只手又开始反复穿针引“线”。

这么沉得住气,就不怕死的真是情郎?

弗四娘试不出破绽,只好放弃。后宫女子个个心思细腻,手段了得,柔贵妃能在暗涛汹涌中屹立不倒,这点儿小伎俩自然不放在眼里。

“既然娘娘有顾虑,卑职先告退了。”弗四娘语带双关地警告:“娘娘可要保重,听说濯龙园有匪寇作乱,禁卫全军覆灭,废太子已薨了。”

针尖陡然一滑,刺破了柔贵妃的食指。

“太子无罪,追封正名是迟早的事儿。”

弗四娘起身将酒壶塞回安辰手里,叹了一声,打算离去。

“可惜,真凶……会像扔进深潭的石头,一沉到底,永不为人所知。三殿下和小公主想必也不会责怪娘娘,毕竟报仇雪恨只是愿景,放了、忘了才是常态。”

“站住。”

弗四娘讶然回头。

柔贵妃已经从绣架前站了起来,眼神锐利熠熠生光,犹如雌虎。

……

“公子,该服药了。”

少年斜靠床头嗯了一声。

一碗黑褐色苦药端上来,气味呛鼻。老者早备下小碟子在旁边,里面摆满各色蜜饯、糖果若干,见少年服了药,急忙送上,却被少年一个眼神制止了。

“说事。”

“公子,左尚书送来消息,李弼重授意他尽快让刑部翻案,防止北魏作文章。”

少年半闭着眼,应了一声。

老者继续禀报:“沿途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待公子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启程。”

“不忙。”

“是……”老者欲言又止。

少年睁开眼。

老者犹豫了一下道:“老奴错杀了左统领杨金年。”

“他突然出现,想从老奴手中夺过公子,当时的情况……”

当时——

他们都以为阎魔问天命已经是魏帝最后的杀手锏。

护国公世子与小捕快先行离去。烁英阁外遍地尸体中,肠穿肚烂的太监小满尚未死透,拖着一条长长的血痕爬过来,口中喃喃着:“保护殿下……保护殿下……”

周海放松了警惕。

谁能想到,半大孩子的小太监怀里会藏着刮骨尖刀?

一刀!戳进魏尊的心口!

小满狞笑着被周海扭断了脖子,他射出的信号在半空中亮起一簇红色火焰。

小太监是“红瞳”的人?!

“红瞳”是传闻中魏帝李弼重豢养的孩童杀手,但闻其名不见其人,竟是真的!

这个小满,才是李弼重真正最后的杀手锏。

周海魂飞魄散地抱着魏尊,奔行在浴火的金墉城,偏偏这个时候,遍体鳞伤的左统领杨金年出现了。

乍见魏尊胸口插刀,血如泉涌,杨金年大惊失色地迎上来,试图从周海手中夺过魏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急红了眼的周海哪敢再让人接近?

宁可杀错。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

周海有一丝懊悔:“杨金年与冯大统领有过命的交情,日后冯大统领若知晓了实情,恐怕对公子不利。”

“冯奕洲是个将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若有机会……除去罢。”

“是。”

这句话有点长,少年分两口气说完,疲惫地再次阖上眼。周海见状轻手轻脚地端起托盘,打算退下。

少年忽然一抬左手。

“公子还有吩咐?”

“花生酥。”

周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魏尊要吃糖,急忙将小碟子送到少年面前。

甜腻的浓香在唇齿间化开,少年微微皱眉,只尝了一口就示意不要了。他吐出的字似乎也带着馥郁的味道。

“启动代四。”

……

“有了!冯头儿,有了!”

也难怪老狗兴奋,他清早蹲在荷花池边发呆,见大朵荷叶互相遮掩生得又高又密,手痒拨弄了几下。

茎杆深处贴近水面,露出一只白眼球,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老狗吓得一蹦三尺高。

原来是个淹死的小太监。

“尸斑浅淡,口鼻有蕈样泡沫,毛肌收缩,毛囊隆起,双臂双腿外侧明显出现鸡皮样,手足皮肤浸软变白,这都是新鲜溺死的特征。”

长乐宫管事太监周来喜亲自证实,死者来自废太子旧居,正是案发当日伺候废太子之人。

再进一步查验,又有意外发现——

这名叫做“灵宝”的小太监居然净身不彻底,还残留着一点劣根!

案发后灵宝一直失踪,如今突然溺死,怎么看都不像巧合。老狗直觉自己发现了重要线索,沾沾自喜。

可惜,他的风头迅速被另一件事盖过。

柔贵妃殁了。

宜兰宫失去了最后一位主人。

大宫女安辰一觉醒来,发现柔贵妃静卧在床,身子已经凉透了。冯捕快急忙带队从荷花池往回赶,刚好撞见背靠大树等在门外的弗四娘。

吞金自尽。

玉枕下压着一封书信,是柔贵妃绝笔。述说子女横死后万念俱灰,时疯时醒,于人世已无留恋,弥留之际写下此信,唯愿真凶早日伏法,邪佞散尽,星河长明。

经验证,是亲笔无疑。

弗四娘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心口,按住怀里的物件。她有种直觉,这案子应当是瞎子磨刀……快了。

暗中操纵的那一双……双手,正将捕快们一步步导向最终的结论。“凶手”应该就快浮现了。

她扭头问冯捕快:“听说早上淹死了一个小太监?”

冯捕快身后是窗,窗外是初升的朝阳,乾坤朗朗,晃得弗四娘险些睁不开眼。

这是他们进宫的第四天。

五月初九,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