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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想着贵妃薨了,给自己谋个去处。丽妃娘娘好说话,奴婢想求个情,来琼林当差。”
胡卫怒哼了一声:“满口胡言,不见棺材不掉泪!你身上血渍从何而来?再不老实招供,大刑伺候!”
安辰还想狡辩,琼林的小太监惊慌失措地滚进来,语无伦次地喊道:“杀,杀……杀人啦!”
翠微的尸体被发现了。
不单是尸体,尸体旁的缶盆下,半遮半掩藏着一个尺余长的锦盒。
魏帝率诸位重臣亲临琼林,就在旁边看着,胡卫哪敢耽搁,当机立断道:“上拶指。”
立时便有太监取来拶子,不由分说套入安辰的手指,两边儿用力紧收——安辰立时杀猪般嚎叫起来。
“陛下……啊!陛下饶命!”她嘴上哀哀求饶,却依然咬紧口风,丝毫不肯认账。
胡卫怒道:“用杖刑。”
刑部逼供的手段多不胜数,只是阴狠酷烈,不太光彩。此刻当着皇帝、丽妃和文武大臣的面儿施展不开,只好用最传统的法子。
”打到她招供为止。”
或许这句话粉碎了安辰的侥幸心理,她终于崩溃地喊道:“奴婢招,奴婢招了!”
弗四娘眸光一闪。
安辰喘着气道:“奴婢……奉柔贵妃遗命,送东西给丽妃娘娘。”
胡卫问:“什么东西?”
安辰的视线落在太监手中尺余长的锦盒上。
盒盖上了把小锁,被胡卫三下五除二粗鲁扭断。
不出弗四娘所料,盒盖翻开,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正是一只血肉斑驳的孩童手臂!苍白肿胀的手背上,咬着一个花纹狰狞的蛇头!
丽妃低呼一声,捂脸背过身去。
安辰也吓得脸色发白。
胡卫觉得奇怪:“你不知这锦盒里是什么?”
安辰心有余悸拧地开视线,不敢看那让人毛骨悚然的蛇头:“奴婢奉命行事,怎敢窥探主子。”
胡卫冷笑:“若不是贵妃留书指证你勾结外人、谋害主子,本官说不定信了你。”
“别以为贵妃已薨死无对证,就想一推六二五。”
在柔贵妃留下的亲笔书信面前,安辰辩无可辩,终于悉数招供了。
“——翠微是奴婢杀的,但奴婢是出于防卫。”
“这盒子,是贵妃发疯当晚,翠微送来宜兰宫的,说是皇后赐给贵妃的补药。不止皇后,各宫娘娘都送了东西来,奴婢收在一处,也没在意。”
“贵妃去后,翠微忽然找到奴婢,叫奴婢将那盒补药找出来,今日送到琼林。”
“奴婢到了琼林,发现门户洞开,无人看守。奴婢在这些盆景中迷了路,无意中听到皇后与丽妃娘娘的声音……”
胡卫听出此事非同小可,不由去瞧魏帝的脸色。
魏帝讳莫如深,一脸平静。
于是胡卫问:“她们说了什么?”
“……奴婢不敢说。”
“说。”
魏帝忽然开口,掷地有声。
安辰颤抖着嗓子道:“皇后娘娘说……‘现在轮到桓儿了。’”
仿佛一瓢凉水泼入滚油。
群臣刹那炸了锅。
这七个字背后的意思昭然若揭,每个人都听懂了。
“安辰!你可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若有半句虚言,便是九族尽诛亦不为过。”胡卫不得不厉声警告。
安辰似乎已将最艰难的一句说出来,反而轻松了。
“奴婢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欺瞒。”
胡卫质问:“你身为宜兰宫大宫女,为何会听翠微指使?”
“大人有所不知,皇后娘娘用家人的性命胁迫奴婢久矣。翠微命奴婢给贵妃灌酒,在宜兰宫搜索公主的布老虎,奴婢也是身不由己。”
“奴婢当时听到皇后要加害四皇子,害怕极了,溜走时不巧遇上把风的翠微。她手持利刃要杀奴婢,纠缠中……奴婢错手捅了她。”
冯捕头忍不住插嘴:“如此说来,也是你在公主的布老虎上做了手脚?”
到了这一步,安辰索性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
“端午节早上,翠微送来只一模一样的布老虎,命奴婢将两只掉了包。并且让奴婢在家宴中途支开公主身边的下人,至于她要做什么,奴婢真的不知晓。”
“呃……”
胡卫摸着下巴,前前后后捋了一遍:”照你的说法,是皇后娘娘胁迫安辰,利用藏有毒蛇的布老虎企图杀害小公主,嫁祸给大殿下,却意外害死了三殿下。之后,逼死贵妃娘娘,推太监灵宝出来顶罪,今日又意图陷害丽妃娘娘——”
“啪!”
胡卫正说得投入,冷不防被人抽了一记响亮的大耳光。
拓跋皇后双目赤红,踉踉跄跄地站在他面前,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她在一旁躺椅上听得清楚,气得全身瑟瑟发抖,用尽吃奶的力气,终于挣扎起身,颤抖着手指骂道:“贱人……贱人!翠微……是你杀的!”
皇后手指的是丽妃。可惜安辰也在这个方向,而且比丽妃位置更靠前。
拓跋皇后只觉头晕眼花,面前有无数五色的光团胡乱飞舞,她咬紧后槽牙,坚持一字一字地道:“安辰所说,纯属诬陷……”
“启奏陛下!”
一名禁军突然在外高声奏报。
不多时,六名太监的尸首被抬进来一字排开。
拓跋皇后仿佛心口被重锤了一记,气血阵阵翻腾。血影全殁,她的计划……失败了。
周围的声音忽然退得很远很远,拓跋皇后耳朵里只剩一种蜂鸣般的嗡嗡声,依稀夹杂着魏帝愤怒的咆哮。
“陛下,这些都是皇后带来的随侍太监,经查验,均未净身。”
群臣纷纷摇头,底下一片议论纷纷。
其实皇后怀着龙种,以拓跋家的强势,必然安插一些武功高强的护卫在建德宫,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问题是,后宫毕竟是后宫,暗卫可以存在,但假太监明着被拆穿,这味道就变了,难免连带出淫乱暧昧、混淆皇血的遐想。
很多事情,做可以,但不好说出来。
皇后强忍阵阵袭来的晕眩,双手捧着腹部,一步,一步,向魏帝走去。她不能放弃,如果今日这样被定了罪,拓跋家就完了。
“陛下,您一定要相信臣妾,这一切都是……”
都是什么呢?
拓跋毓莹一时语塞。
拓跋氏与太子魏尊斗了这些年,她与柔贵妃也争了这些年,鹬蚌相争,竟然是丽妃不声不响最终得利。
蔡缜之和四皇子李桓,他们才是魏帝真正心尖上的人。
丽妃会不会已经将投毒之事禀告了魏帝?
拓跋毓莹忽然一阵惶恐,她情不自禁伸出右手,想去触碰魏帝的袖袍——
“陛下!!”
“危险!!”
一阵惊呼此起彼伏。
旁人看得分明,就在拓跋皇后抓住魏帝袖袍的瞬间,她的衣袖中突然闪电般蹿出一条蛇来!狠狠朝魏帝头脸咬去!
危急关头,倒是平日菜鸡似的丽妃奋不顾身,冲过来猛推了魏帝一把。
侍卫们登时涌上来,刀剑森然出鞘,将拓跋皇后孤零零地包围在当中。
皇后脚前,盘着一条蛇。
这条蛇小指般粗细,半尺余长,通体呈一种美丽的翡翠碧色,背部有块赤红斑纹,竖起的尾部末端有串特殊的角质环。
“哗哗……哗哗……”
它昂头吐着信子,震动尾部响环,发出好似小溪水流般的声音。
这声音可以用来引诱口渴的小动物,是一种猎食技巧,也是响尾蛇感到威胁,发动攻击的前兆。
弗四娘眉心一皱。
她从未见过这种翡翠响尾蛇,但来自地宫那些蚩尤炯的记忆告诉她,这种蛇出自百濮。
它的名字叫“蒙措多”,意思是最后的歌声,跟三皇子李豐的小剑“绝响”刚好吻合。令人倍感命运奇妙。
又是百濮。
这个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秘大荒,为何忽然屡次在南魏显出踪迹?
弗四娘目光四下搜索,想找出藏在暗处的驱蛇人。
他驱使响尾蛇对每一个试图接近的人发起攻击,却偏偏不去伤害近在咫尺的拓跋皇后。
丞相宇文浩长叹一声,一桩接一件,拓跋皇后此次真是跳进辽河也洗不清了。
“闪开!”
一个粗厚的男声喝道。
一支长枪怒海蛟龙般从天而降,烈风扑面,喀嚓一声将响尾蛇的脑袋牢牢钉在地上。
长枪屹立不倒,枪身微微震动。枪尖将整个蛇头扎得稀烂,蛇身一阵狂乱的舞动。
天空一声巨响,冯大统领闪亮登场。
南溟殿配殿中,闭目养神的奈落迦摩提忽然心口一疼……蛊蛇被人杀死了。他睁开黑洞般骇人的大眼,笑起来。
来吧,让这场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拿下。”魏帝道。
禁卫军一拥而上。拓跋皇后被扭住双手,茫然望去,群臣交头接耳的场景犹如地狱饿鬼,商议如何将人剥皮放血,分而食之。
她的目光和丞相宇文浩忽然相遇,皇后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这位打小相熟的伯父,此刻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假借整理领口,做了一个“死”的手势。
你去死吧。
宇文浩对形势的判断和拓跋步不谋而合,不存一丝侥幸。无论魏帝还是魏党,都对拓跋氏忌恨已久,怎么会放过这大好机会?拓跋氏不想绝户,惟有先发制人。
拓跋步不想反也得反。
反,就需要借口,这个借口合该由拓跋皇后来制造,正是她的愚蠢,成为逼拓跋氏造反的导火索。
拓跋皇后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望向魏帝:“陛下当真不念夫妻情分?”
魏帝痛心地道:“皇后,朕自认待你不薄,你……你太让朕失望了!”
“除去后冠,打入天牢!”
拓跋皇后与魏帝对视片刻,脸上的线条逐渐冷硬,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冲进门的太监打断了。
“陛下,拓跋氏公然造反!禁军右统领赵然叛变!三处宫门皆被外军封锁,只剩东华门还在争夺中!内军翊卫叛变,他们已经占据了天文殿,现在正往琼林杀过来!”
这下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南魏百余名臣子,够资格参加临时廷议的只有三十位,各个都是重中之重。其中也包括以丞相宇文浩为首的、拓跋氏势力的骨干。
这些被拓跋氏放了鸽子的人处境最尴尬,坐地起义还是弃暗投明,每个人都被迫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魏帝面上不形于色,心中暗呼好险——拓跋氏居然能在短短一天之内临时起意,说反就反,可见蓄谋已久。
若不是这次他运筹帷幄,请君入瓮,等到拓跋氏万事俱备登高一呼,李姓天下必亡。
七八名叛臣撒腿要跑,还没逃到琼林门口,就被冯大统领手下禁军捉回来,押在一处。
“杀!”
魏帝森然道。
一颗又一颗头颅仿佛瓜熟蒂落,拉开了血染的序幕。
南魏负责京畿戍卫和皇宫守卫的禁军划分为十六卫,由大统领冯奕洲职掌,直接向皇帝负责。冯奕洲之下,设左统领杨金年和右统领赵然,各自分掌外军六卫,内军两卫。
怎料杨金年濯龙园殉职,赵然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叛变,仿佛同时断掉冯奕洲两只手臂,难免行动不便。
幸好他奉旨日夜戍守魏帝身侧,此时提议道:“陛下,今日当值的内军除翊卫外还有骁卫,臣想亲自前去,指挥骁卫平乱,望陛下恩准。”
“琼林外有臣留下的亲卫精锐一百,陛下放心,臣就算豁出性命不要,也定要将叛军拦在金华池前,绝不容许乱臣贼子踏足内宫!”
魏帝毫不犹豫地道:“准。”
众臣纷纷劝阻道:“陛下三思。”冯大统领一走,谁来护驾?
冯奕洲平时就嫌这帮文臣磨叽,听到魏帝准许提枪就走,干脆利落,鸟也不鸟他们。
“……”
时间在令人焦躁的安静中不断流逝。魏帝端坐不语,将诸人精彩纷呈的面色一一收入眼底。
冯捕头放了个马后炮:“进宫这天早上,我家供祖先的果子突然发了霉,说明有小鬼来偷吃,是大凶之兆。”
老狗小声问:“谁说的?”
冯捕头:“老人说的呗。”
弗四娘嘘道:“等你老了也可以胡说八道……安静。”
终于有人打破了这份安静。
来人身着暗红色甲胄,与其他血甲军不同,他的帽盔更华丽,嵌着两根细长的、黑白相间的鹖鸟尾羽,威风凛凛。
竟是极少出现在人前的血甲军头号统领,血一。
血一的声音雌雄难辨,他匆匆行礼后道:“陛下恕罪,皇后的建德宫中忽然涌现十数名武功高强的刺客,有些棘手,血甲军被绊住了。”
整座建德宫也不过就那么些下人,显然,这是被拓跋氏偷梁换柱连窝端,全部换成了杀手血影。
“陛下,金华池到琼林的距离与到南溟殿相差无几。琼林毫不设防,南溟殿却易守难攻,而且离侍卫所不远,冯大统领如今就在附近,臣斗胆,想请陛下移驾南溟殿。”
被魏帝牵着逃离琼林时,丽妃担忧地低声道:“桓儿他……”
魏帝在她手上捏了捏。
丽妃闭上了嘴。
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当君臣在一百名精锐的护卫下匆匆抵达南溟殿时,殿中有人面南而坐。
拓跋皇后不禁失声道:“……三弟?”
坐北朝南大逆不道的正是拓跋步的三子,拓跋皇后的亲弟。他身后是排列森然的叛军,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随时可以把猎物射成刺猬。
魏帝一干人落入了圈套,求援无望,只能依稀听到远处传来喊杀之声,愈发显得弱小无助可怜。
“血一!你这是为何?!”
“看你浓眉大眼,竟然也做了叛徒!”
群臣激愤,纷纷怒斥血一。
血一充耳不闻,左手宇文丞相,右手拓跋皇后,将二人平安送到拓跋三爷身边,冷淡地道:“愿为新帝效力的站出来,可免一死。”
“三,二,一,杀。”
众臣还没反应过来,拓跋三爷竟已迅速倒数完毕,下达了格杀的命令。
血一皱眉道:“新帝命我收服有用之人。”
拓跋三爷懒懒地道:“得势聚若蚊蝇,失势则散若鸟兽,卖主求荣之人,得之何益?”
宇文浩上前,行大礼道:“三爷所言极是!当今圣上昏庸,听信奸妃谗言,以致贤后含冤枉死,一尸两命。我等愿奉善率拓跋氏为主,清君侧,除佞臣,为天下重铸开元盛世!”
“嗯?”
拓跋三爷闻言笑了起来:“世伯好狠的心啊。”
拓跋皇后半生中万众瞩目的时刻很多,没有一次像今天,令她有种被剥光衣服的羞耻和寒冷。
“够狠心,可是我喜欢。”拓跋三爷道:“血一,助娘娘一臂之力。”
“不必了。”
拓跋皇后惨笑起来:“不必了……本宫自己来。”
她从拓跋三爷身后走出来,一步,一步,一步。如同当年封后之日,她身披祎衣,头簪八凤九华十二钿,与魏帝李弼重并肩而立,鸾凤和鸣。
她的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血色的鞋印,仿佛丹凤尾羽。拓跋皇后小产了,在阿惠强迫她吃下元仙丹的一刻,这个孩子就注定不保。
魏帝冷眼看着她如同折翼坠落的凤凰,悲壮地在蟠龙柱上撞出一朵炸开的鲜红。
“嗵!”一声闷响。
惊心动魄。
拓跋毓莹的身体贴着蟠龙柱软绵绵地滑倒,没有留下一个字。
倒是拓跋三爷有些唏嘘感慨:“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商……”
“陛下,这皇位本不姓李,您坐得也够久了,不如下去陪娘娘吧。”
拓跋三爷抬手,身后的叛军齐齐弯弓搭箭,只听见弓弦吱吱作响,气氛顿时凝滞。
仙师说好的无上妙法,迷魂大阵呢?魏帝眸光闪了闪。
仿佛心有灵犀,奈落迦摩提也在此时回望,这片金顶红门的巍峨宫阙烽烟滚滚,人仰马翻,一片水深火热。
他脸上再没有伪善的笑容,两只黢黑的大眼射出残忍的凶光。
奈落迦摩提没多看自己的杰作一眼,转头毫不留恋地朝西北方打马而去。
目标濯龙园,永生之陵。
……
“放。”
南溟殿内仿佛下了一场雨。
密集的雨声来自箭头金属与其它事物的激烈碰撞,间或夹杂着几声惨叫。
片刻之后,雨停了。
拓跋三爷身中数十箭,死得透透儿的。
在南溟殿外反包围的,是冯大统领率领的骁卫,以及拓跋家二爷指挥的翊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