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您问为什么?”拓跋家大爷一拍腿道:“其实当年我也很想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明明是您最器重的嫡长子,幼时您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后来却被嫌恶,抛弃,被当成废人?”
“就因为我患了这该死的麻风病,瘸了他妈的一条腿?”
“我腿是废了,可脑子没废!您怎么就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呢?”
拓跋大爷有些激动,打翻了手边茶盏,亮汪汪的茶水淌成一块镜子。
他歪着头,对着水中的自己端详了片刻,笑起来。
“鹰爪?垂足?狮子面?”
麻风病能让人的骨肉萎缩,许多病患没有手指脚趾,面目可怕得像野兽,因此有了这样一说。
拓跋步身穿玄色冕服,头戴冕冠,与拓跋大爷对面而坐。二人当中摆着一只白玉酒壶。
拓跋步沉声道:“老大,你可要想清楚,为父若登基,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大皇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李弼重那小儿又能给你什么?”
“我缺荣华富贵吗?”拓跋大爷抚掌笑得前仰后合:“我是为了二弟。”
拓跋步勃然作色:“老二?他也反了?”
“父亲,是您和三弟、四弟、五弟反了。”
拓跋大爷提起壶来,斟了一满杯,道:“我跟二弟同病相怜。二弟独子拓跋宏烈年少有为,只可惜被一场大火毁了容貌。您见二弟后继无人,便将一直当作下任家主培养的他断然舍弃,就像当初对我一样。”
“二弟比我有本事,他不认,要争一争,所以我帮他。”
“父亲该感到自豪,您栽培二弟那些年心血没有白费,这座府邸里,已经都是二弟的人了。”
拓跋步闭了闭眼,嘶声道:“这就是你兄弟二人勾结李弼重,出卖家族的理由?”
“不,我们会让拓跋氏焕然新生。”
拓跋大爷将酒杯推到拓跋步面前:“不止我和二弟,这也是各位叔伯的意思。”
“时候不早了,父亲,干了这杯断肠红,抓紧上路吧。”
……
这场厮杀一直持续到入夜。
右统领赵然率领叛军,镇守灯火通明的东华门。
过了今晚,他就是大统领。他要让可恶的冯奕洲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当年冯奕洲耿直的一句“赵然?他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他是端着碗到处吃……”搅黄了他与丞相千金的大好姻缘。
断人前程无异于杀人父母,有不共戴天之仇。
赵然挥舞着手中的长矛,挑翻一个又一个赶来救驾的外军,恶狠狠地大叫:“今晚谁也别想过去!”
“我若非要去呢?”
一个声音问。
赵然踢开被他刺穿腰腹的士兵,冷笑一声:“想过去?除非踏着本统领的尸体!”
对方似乎叹了一口气,道:“好吧。”
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
仿佛乌云缝里闪过的一抹月华,混乱中旁人只觉得眼前一亮再一黯,赵然的身体忽然软了下去。
他的头颅飞上了半空,掉在地上骨碌碌碌,滚了很远,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充满了不可置信。
郭丹岩靴尖一挑,将赵然的脑袋拎在手里,训道:“你何必呢?今儿这日子本来不想杀人。”
他扔下身后杀声震天的两军,头也不回地进了宫。
……
都说造反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
拓跋三爷屠龙不成反被诛,随着南阖闾、北玄极、西寿晟三处宫门被夺回,拓跋四爷和五爷相继被擒获,成了南溟殿的阶下囚。拓跋步被嫡长子灌下满满一壶断肠红,肚烂肠穿,所有野望化为泡影。
魏帝没有忘记在外巡河的二儿子钰王,连夜下旨褫夺封号,收回尚方宝剑,押解回京。
事实上,在钰王出发之日,老疤已经接到魏帝密旨,一旦京城有变,立即动手除去钰王。
冯大统领见大局已定,请旨亲自去东华门捉拿叛将赵然。
魏帝尚未答允,一个声音远远地笑道:“大统领且留步,送人头的来了!”
众人闻声纷纷回头,只见殿外夜色里大步行来一个颀长美少年,手拎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是赵然?”
冯奕洲一眼认出旧部。
郭丹岩将人头交给随侍太监:“正是这反贼,东华门大局已定,大统领尽管放心。丹岩护驾来迟,多亏陛下真龙护体,洪福齐天。”
几句马屁哄得魏帝和颜悦色,也引来弗四娘鄙视的眼神。
趁着君臣奏对,商议后续之事,弗四娘偷偷用口型问郭丹岩:“你来干嘛?”
就知道她会忘。
郭丹岩一脸不爽,用夸张的唇型提醒她——“我,生,辰。”
等会儿子时一到,便是五月十二。
是郭丹岩,不,应该说是李玄邃的生辰。
弗四娘立马移开视线,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她没忘记他的生辰,但那些措手不及的亲吻和居高临下的告白,让她脸热、尴尬,又火大,只想就地失忆。
郭丹岩眯起眼。
如果不是他亲自进宫来抓人,她绝对溜得比兔子还快!
大太监王开心猫在魏帝耳边低声道:“陛下,副房长已经处理掉了。
魏帝侧头看了身边的丽妃一眼,一切都尘埃落定,那么,只剩下那个孽种……
安辰在殿外听传,她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内心有一点忐忑,一点甜蜜。
天下玉郎出李家。魏帝李弼重与相王李鹤林,是当年令南魏万千少女为之痴迷疯狂的李氏双璧。安辰十二岁上作为陪嫁大丫鬟,被蔺柔带进宫,对这位英俊而忧郁的帝王一见钟情,难以自拔。
这颗不能见人的情种在她心里藤缠蔓绕,愈发煎熬。每次魏帝临幸蔺柔,安辰都抓心挠肝,嫉妒得发狂。
直到两个月前,贵妃蔺柔亲手蒸了薯粉水晶糕,派安辰送给魏帝。
这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午后,安辰始料不及地被魏帝扑倒在书案上。摆在桌角的薯粉水晶糕颤巍巍的,不停抖动,像极了安辰被顶得几乎移位的五脏六腑。
她并不知道这次临幸是魏帝毒瘾发作临时起意,情潮的美妙却让她食髓知味,下狠心要取柔贵妃而代之。
蔺柔的事,安辰最清楚。可她父兄都是得力的保皇党,直接揭发柔贵妃不贞,为了笼络蔺氏,也为了保全皇家颜面,皇帝必杀安辰灭口。
她需要一个更完美、更隐秘的计划,一个能影响朝政时局,帮上魏帝,让李弼重对她另眼相看的计划。
最终帮安辰将这个牺牲小公主,嫁祸太子,揭发贵妃不贞,最终将祸水引向拓跋皇后的连环毒计真正梳理实现的,是一个和尚。
这名叫安辰的宫女看魏帝的眼神炽热无比,引起了奈落迦摩提的兴趣。
原本只想利用她在后宫搅浑水,却不成想,这女子的心机和城府超出预料,最终被他二人谋划出一条环环相扣、黄雀在后的计中计。
魏帝在此计基础上顺水推舟,铲除魏尊在先,回头倒逼拓跋氏谋反,连消带打,鹬蚌皆死,李弼重做了唯一的渔翁。
“传安辰上殿——”
太监尖利高亢的嗓子一声声传递出来。
安辰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踏上这条鲜血为她铺就的香花之路。
安辰要求并不高,虽然这次她功不可没,但无根无基,她也不想树大招风。她只求先做一个安静的美人,名正言顺地被魏帝宠幸。
反正,就连魏帝也不知道,皇后腹中并不是他最后的血脉。歪打正着,安辰的月信已经停了两个月。
她的风光,还在后头。
“奴婢有罪,奴婢自愿为贵妃娘娘殉葬,以死赎罪……”
安辰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震惊地闭嘴。
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请陛下赐奴婢一死……”
“奴婢错手杀了翠微,双手沾满了鲜血……”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安辰觉得自己要疯了,她的嘴好像不再属于自己,源源不断地吐出她压根儿不想说的话,停都停不下来。
甚至她想抬手捂住自己的嘴,都办不到了,她的身体渐渐不听使唤,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
快停下!
停下!!
殿内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宫女突然拔足狂奔,冲出了南溟殿,爬上汉白玉栏杆,从数丈高的台基上跳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
“站住!!”
身心疲惫的一众官员稀稀落落走在出宫的道上。刑部捕快们走在左尚书和胡侍郎身后,个个一脸劫后余生,有点发懵的表情。
鲁大人也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恨,这种时候还要作妖。他突然跳出来拦在弗四娘面前,怒斥她:“方才你使了什么妖术?”
“??”
弗四娘左右看了看,这才确认鲁大人是在跟自己说话。
“卑职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你不用装傻,方才那安辰一副中了邪的模样,难道不是你在背后捣鬼?”
“鲁大人!我等适才都听得一清二楚,那宫女亲口说要为贵妃殉葬,关刑部什么事儿?”
胡卫立刻出来护短。
鲁大人冷笑道:“老夫阅人无数,看她眼睛就知道不是善类!我大魏子民何尝有过黄色瞳仁?定是妖孽无疑!”
几个同鲁大人交好的官员帮腔也说了几句,事情越闹越大,一圈人将弗四娘围在当中,不肯罢休。道旁的禁军也被惊动,挺枪聚集过来。
弗四娘抬手制止了要上前帮她解围的刑部众人。
她挽起鬓边的乱发,也不动气,慢条斯理地道:“诸位大人误会了。卑职天生盲一目,黄色这只是义眼。”
她右手抚上左眼,和和气气地道:“不信,我挖给你们看。”
“住手——”
郭丹岩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中,弗四娘手指抠住眼眶猛一用力,竟真将眼珠子生生挖了出来!!
郭丹岩仿佛心口被狠狠捅了一刀,再提不起脚,迈不动半步。
一只暗金色的、琥珀琉璃般的眼珠子就躺在她摊开的、洁白的掌心,不带一丝血迹。
她脸上也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丝毫不见痛楚。
郭丹岩却觉得胸口被人开了个大洞,哗哗淌血,痛得几乎弯下腰去。
他只是气她不过,所以故意走在前头,原想着出了宫门,找个僻静的地方再跟她算账,却不料只晚来一步,她就被人逼迫到这个地步!
鲁大人扁扁嘴还要挑刺儿,却听身后有人冷冷地问:“鲁大人,你是嫌今晚死的人不够多?”
鲁大人背上一寒,回头发现是护国公府的世子。少年垂着颈项,半张脸埋在衣领处的阴影里,似笑非笑阴森森的。
鲁大人有心斥一句大人说话小辈休要插嘴,不知为何,却被世子的目光慑住了,看起来也不怎么生气,却莫名让他汗毛竖起。
他喉咙咕哝了一下,愣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各位,都看清楚了?”
弗四娘右手扣在左眼上,低头用力一按,将金色眼球送回眼眶,还特意上下左右转动了一下。
众人纷纷扭头,不忍直视。
“那卑职告辞了。”弗四娘微微一笑:“鲁大人,您好走啊——”
尾音很轻,拖得很长很长。
………
“咚——咚!咚!”
梆子声一慢两快,三更天到了。
弗四娘抻抻酸痛的腰背,对寿星公道:“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
一通无头苍蝇般的走街串巷之后,郭丹岩对着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地说了两个字——“就这?”
这算……地摊儿?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长串吃食摊位,各式各样的招牌幌子在夜风里扑啦啦飞舞,活力十足。
“这是金京新近兴起一条夜食街,值完夜冯捕头常带我们过来垫肚子。”
弗四娘熟门熟路地穿行在贩夫走卒和各种半夜不睡觉的牛鬼蛇神中,问郭丹岩:“想吃什么?”
“随便。”
他刚说完,弗四娘就在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果然很随便,郭丹岩无语地想。
摊主立马笑呵呵地迎上来:“小捕快来啦!”一扭头发现了郭丹岩,“又是来相看的?这个头脸挺齐整,精神小伙儿……八字合过了吗?”
相看?又?
世子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眼底乌云笼罩,电闪雷鸣。
偏偏摊主睁眼瞎,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我对婚配可有研究,比如男属虎,女属猴,猴子骑老虎,压他一辈子……”
“咣!!!”
郭丹岩一拍桌子:“上菜!”
摊主被他拍得忘了要说什么,挠了挠头悻悻离去。
弗四娘嘻嘻笑,也不解释。
这个摊主不务正业成天醉心算命,动不动就要给人合八字测姻缘,冯捕头手底下这些捕快已经被他排列组合了一个遍。
花生米,酸萝卜,卤牛肉,腊八豆炒鸡子,外加一个青菜豆腐汤——这就是世子大宝贝的生辰宴。
弗四娘端起酒碗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愿世子生辰吉祥!”说完就要一饮而尽。
她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郭丹岩摇摇头。
弗四娘豪气地道:“没事儿,虽然卑职平时从不饮酒,但今天是什么……”
郭丹岩给她把酒满上了。
酒液与碗口齐平,微微凸起又恰好不溢出,星星点点的灯火都碎在这一碗明亮芳醇的液体里。
弗四娘:“……”
她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几坛酒下肚,菜也吃得差不多,郭丹岩乜着弗四娘问:“寿礼呢?”
弗四娘心道我这两天在宫里差点跑断腿,上哪儿给您弄寿礼去……她当然不会傻到说出来。
四下一瞟,有了。
摊主不知在哪里买了两个大西瓜,堆在推车里,打算带回去给小子吃。
弗四娘抱走个大西瓜。摊主很不情愿地喊了一声:“小本经营,饭后不送水果啊!”
——何止水果,弗四娘连人家的菜刀都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