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玄邃从未见过皇帝手里的舆图,但他知道,自己胸中的舆地里程图一定与别人的不同。
在相王授予玄邃的“南魏舆地里程图”中,隆中山脉是一片极其可怕的杀场,充斥着机关与陷阱。玄邃很难想象王爷是何时,又是如何将这片绵延起伏的山峦改造成一部巨大无匹的杀人机器。
是与北魏持续征战的十年吗?还是行踪缥缈至今成谜的四年?
那四年,王爷究竟去了哪里?玄邃也很想知道。
玄邃:“脱衣服。”
弗蓝警惕地瞪着他:“干什么?”
玄邃朝她脑门弹了一下,没好气地道:“你那外袍是白的,夜里拿来当诱饵比较显眼。”
他嘴瓢挑衅:“难不成还是我看上你了?”
弗蓝:“你看上别人的时候就说脱衣服?”
“……”
弗蓝解开衣襟,玄邃背过身,耳听孩子抱怨:“刚才裹那猫熊撕走了俩袖子,现在连背心都不给我留了。”
“说了它不叫猫熊,那是獾。”玄邃还想赢一把。
弗蓝:“你脸怎么红了?”
玄邃急了:“我没有!”
果然还是输了。
玄邃三下五除二脱下自己的外袍,兜头罩在孩子身上,防止她再说出自己招架不住的话。
……
杀人谷。
出现在血八眼前的,是一个深邃黝黑的山谷,边界隐藏在夜色里,望不清到底是否有出路。两山山根浑厚,山峰高耸在天空里交错,如合拢的双掌。
血八如今,便是那掌中蝼蚁。
夜深深深,黑色浓稠得几乎化不开,一时间瞧不出谷中究竟有何玄机。
血八试探着前行,几步迈出后感到落脚深深下陷。他弯腰察看,发现地上覆盖了极厚的落叶层。
想来周围的山上一定长满落叶的乔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会积下这层层叠叠满坑满谷的落叶。
一阵杂沓的人声传来,第八军很会来事儿的豹头小队长率领着十余名部下闯进山谷,赶来护卫血八。
杀人谷外,血九抱臂冷眼旁观。废物永远是废物,血八如果当机立断给他扣上个“谋害皇亲国戚”的罪名,第九军也不敢阻止他拿人。
但血八错失良机。血九现在只要咬死一切都是误会,血八明里拿他毫无办法,至于暗里对付他,血八干的还少吗?
且看这废物能在山谷里边儿翻出什么花样。
十来支火把的光芒,像巨手攥着的点点萤火。众人边走边四下环顾,突然小队长倒抽一口冷气,失声叫道:“统领!你看那边——”
今年的叶片已经褪尽,视线中尽是大片裸露的山岩。前方山谷的石壁上,距离地面一人左右高度,血八看见一个巨大幽深的山洞。
洞口挂着几根枯藤蔓,落叶夹杂着霜草,草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远瞧颜色不太一样。
一个军士上前抽出长剑拨了拨,发现是件泅了血的白衣,血迹还很新。
“有人来过!”
军士警惕地举高火把,环视四周。当他试着往洞里看去,发现藤蔓后的石壁上,竟然刻了一个皮有珠矍的独角龙形印记!
龙形上布满斑驳的苔藓和片状脱落,证明这个印记已经上了些年头。
这个蛟龙印无人不识。
它代表相王李鹤林。
“统领,您看是不是逆贼负了伤,藏在洞里?”
“奇怪。”血八喃喃地道:“这个蛟龙印不像作假,可要是这儿跟相王有关,马夫之子为什么要泄露给我,让我来杀人谷呢?”
豹头小队长猜测道:“会不会是激将法?觉得越是故意说出来,统领反而不会来?”
血八恍然地拍了拍他肩膀:“没毛病……那这蛟龙印是什么意思,相王吃咸了没事儿来这荒山野岭玩?”
两人大眼瞪小眼。
小队长喃喃地道:“老天!该不会……”
身后的人忽然低声惊叫。
……
“是我的耳朵坏了还是血八脑子坏了?”
血九掏了几下耳朵:“你是想告诉我,这山谷里边儿有相王的宝藏?”
不等豹头小队长说话,血九慢条斯理地道:“还是你们觉着我脑子也坏了?这种天大的功劳血八不赶紧杀人灭口,还叫我一起分杯羹?”
小队长苦笑道:“山谷里边有东西,九统领去了就会明白。”
他将沾血的白衣给血九看:“嫌犯就在里面,统领让我把所有人都带进去。”
所有人?
神神秘秘的,血九沉吟了一下。
豹头见血九谨慎至此,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统领让我问问您,陛下明知第八军和第九军不合,为什么偏偏让您二位来呢?”
血九讥讽道:“难道不是你家统领这苍蝇非要追着叮我这块烂肉?”
“这回真不是。”小队长有些讪讪:“是陛下亲自下旨。”
“所以?”
“所以,卑职斗胆揣测,陛下是否故意放走这条漏网之鱼?再派您二位来围捕,互相牵制,省得一下子就把他逮住——还得让他带路呢。”
“这不,给带到这儿来了。”
血九不认识一样从头到脚打量着小队长,伸出大拇指:“就冲这番话,我今天给血八这个面子。”
虽然不大相信此地有宝,那宝藏又不是大白菜随处可见。但血九想,来都来了。
看看也无妨。
……
杀人谷是舆图上官方的名称,在玄邃心中它其实叫做沙蚺谷。
不是杀人,是沙蚺。
玄邃回到弗蓝身边,两人开始往谷口上方的峰尖攀登。沙蚺谷中响起一阵阵惊呼,火光下人影纷沓。
这时谷外的火龙缓缓开始移动,次第流入山谷。大约一柱香时分,两军全部开进了信女峰巨大的双掌之中。
进入了玄邃的掌握。
可以开始了。
玄邃终于来到谷口上方。黑夜如同稀释了的水墨慢慢淡去。天,快要亮了。
一点火种从玄邃手中坠落。
……
“队长,山谷外要不要派些人留守?”
豹头小队长摇头,两军隔阂由来已久,本就互不信任,留后手容易引起误会。
“可是两名嫌犯还没抓到,万一……”
小队长笑着在这个军士屁股上踢了一脚:“熊货,两名小儿能奈我血甲大军何?”
“注意戒备!”
“严防山火!”
数百支火把将山谷局部照得亮如白昼。血甲军终于看清了周遭的情形……一股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胆子小的人忍不住惊呼出声,蹿出一身鸡皮疙瘩。
血九终于明白,为什么血八被迫跟他合作。
满山遍野的枯树上,挂着成千上万数不清的蛇。这杀人谷,根本就是个巨大的蛇巢。
一阵寒风吹过,满坑满谷的蛇诡异地蠕动,像一株株狂舞的柳树精,每一条柳枝每一个分岔都是蛇。血甲军虽然大都不怕蛇,但数量会带来性质的变化,这样恐怖的密集度,视觉上有种强烈的冲击力。
有的军士忍不住弯腰呕吐,有人踉跄后退,队伍出现了隐隐的骚动。
“冷静,这些不是真蛇!”
血八断喝一声。
若是真蛇,此地早已尸横遍野,变成一场蛇的盛筵。这些其实是蛇生长时脱下的蛇蜕,又叫龙衣。
况且这还不算什么。
血八抬手一指:“看那边。”
血九望去心中猛地一震,浑身汗毛根根倒竖。
灰色的山岩间,留有一些极其巨大的蛇蜕,碗口粗细二丈余长,更有甚者如水桶般,长度蜿蜒难以估算。
这是……巨蟒?
这样的蟒蜕居然有上百条。
血九脚上有些湿热,低头一看,断尾狗一滩烂泥般趴在脚边,吓尿了。
藏宝地多有异兽守护,血九反倒多出几分信心。很幸运,现在是初冬,蛇类已经进入冬眠。否则就算第八第九两军一齐上,也只有逃命的份。
洞壁上的独角蛟龙印记,的确是相王的风龙骑刻下的。相王李鹤林曾经来过这里。
只不过,他留下这个印记,标识的却不是宝藏,而是沙蚺的巢穴。
沙蚺是一种比蟒更庞大的巨蛇。它的头吻短小呈楔形,成年后身长可达四五丈,男子躯体般粗细。沙蚺无毒,它们喜欢以力杀戮,而不是以毒致死。
沙蚺是这座信女峰的王者。
……
“这就完了?”
弗蓝一步三跳地跟在玄邃身后离开信女峰:“不是说要搞个大的吗?”
话音甫落,弗蓝背后忽然大放光明,猛烈的红色火光照得四周分毫毕现。弗蓝回头,再仰首,看到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
一道火焰的巨浪腾空而起,不,不止一道,整个沙蚺谷腾起了此起彼伏的火焰巨浪,把天空都烧成了绯红,信女峰的双掌此刻仿佛正捧着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球。
山火远没有这样凶猛,是猛火油。沙蚺谷中,相王埋下了大量猛火油。尤其是谷口,更是燃起一道十余丈高的火墙。
那是沙蚺谷唯一的出口。
不管相王当初埋下猛火油,是为着杀敌还是除蚺蛇,总之今夜的沙蚺谷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炼狱。
不知是寒风真的送来那些哀嚎惨叫,还是幻听,弗蓝隔着远远的距离,仍然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她想起相王府的漫天火雨。不同的是,焚烧的沙蚺谷中,此刻更多了被大火惊醒的蛇群和一条条巨蚺,人蛇在烈火中共舞,那是怎样一番惨烈的景象?
“别看。”
玄邃遮住了弗蓝的眼睛。
他平静地道:“假如今日是你我为血甲军所擒,诏狱中酷刑三十二道,不会比眼前来得仁慈,明白吗?”
弗蓝默然片刻,在他手心里点了下头。
“走吧,暂时不会有人追来了。”玄邃脚下发力,奔向隆中山脉更苍莽的深处。
弗蓝紧随其后。
天边出现了第一抹鱼肚白。
“……”
两个身影远去后,天光中出现了尾随其后的第三个身影。
赫然正是玄邃在周庄所见,那个杀神般的男人。平巾帻、粗布衫、大口缚裤,凛冽的寒风中依然衫领敞开袒露胸怀。
男人一手揣在怀中撮着几根胸毛,一边牙疼似地咂咂嘴:“我他婆的!年纪轻轻就如此心狠手辣……”
还有,他身后那个不男不女的娃娃又是什么情况?
横公大人郁闷地追上去,陛下要这小子身上的东西,交给他带回去不就完了?干嘛派他来奶孩子。
……
“上来。”
一夜疾走,两人体力都到了极限。玄邃见孩子实在困得东倒西歪,几乎闭着眼在走路,干脆蹲下背她起来。
还不能休息,这座马婆岭是狼群的地盘,必须继续往前走。玄邃背着弗蓝,二人不断交谈来给玄邃提神。
“你叫弗蓝?”
“嗯。”
“湖南的湖?湖南的南?”
“湖南是谁?”
“唔……是个地名儿。”
“无聊。”
走了几步,玄邃又问:“你功夫不错,是谁教的?”
“阿爹。”
那个肥得脸上几乎没有眼睛的厨子?玄邃使劲回忆了一下。
“厨子为什么会功夫?”
“他不光是个厨子呗,他其实是一个杀手。”弗蓝闭着眼,随心所欲地答。
玄邃脚步顿了一顿,又继续前行:“你说你爹是杀手?”
“嗯,我是被他捡回来的,他说家生子埋得深,容易取得信任,将来兴许能干大事儿。”
一听这厨子就不是跑单帮的江湖客,是某个势力安插在相王府的暗桩。
玄邃追问:“还有谁?”
“不知道。”
从皇帝这儿开始,相王府中一直都有各方势力安插的奸细,王爷心知肚明却不点破,互相利用嘛。其中却不包括这厨子,这颗钉子直到今日才浮出水面,藏得够深。
幕后的人是谁?
与覆灭王府有关吗?
玄邃压着声音缓缓问出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你们到底是谁的人?”
“说真的,我也很想知道。”弗蓝深有同感地道。
“??”
玄邃愣怔了半晌,无语地叫道:“弗蓝啊……弗蓝?”
“……你睡着了吗?”
“……”
终于下了马婆岭,玄邃松了一口气。马婆岭上有狼群出没,那是他绝对不愿招惹的对手。
快接近晌午,冬日的阳光没甚么温度,却亮白的刺眼。玄邃如愿找到一个水滴形的小山洞,口小洞腹大易守难攻,地面还算干燥。
卸下熟睡的弗蓝,他从外边弄来许多落叶铺在一处,将孩子放平躺下,最后搬来几块石头堵住洞口。做完这些,他疲惫地抡抡酸痛的手臂,倒头便睡。
“……”
弗蓝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双目。眸光凝实、冷静似两道瓦上霜,哪里有半点睡意。
她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视线落到熟睡的玄遂身上,意味不明地停了一会儿。直到看到自己身下层层铺垫的树叶,神色才渐渐松动。
……刚才,弗蓝以为他会将自己扔下马婆岭的悬崖。
玄邃停在悬崖边上。她清晰地感受到他不自觉绷紧的腰背,怦怦加速的心跳,揽着她双膝的手格外炙热,有汗意。
在玄邃和弗蓝的这段关系当中,这是最脆弱的一刹。
是一个信任几乎崩碎的至暗时刻。
弗蓝的出现太过巧合,年龄、身手、背景都太像接近他刺探秘密的细作。
慈不掌兵,义不行贾,玄邃不是个心肠很软的滥好人。最初带上这孩子,除了同在王府的情份,也是为了混淆视听,掩饰身份。
如今两人身份都已暴露,这么个来路不明敌友难辨的孩子……
不如扔下悬崖,一了百了。
玄邃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却迈开腿,选择背着熟睡的她下山了。
“……”
弗蓝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闭上眼,渐渐沉入黑甜的梦乡。
“我他婆的,这又是什么情况?”
洞外一棵粗壮的老树上,横公大人恶趣味地揪着一撮胸毛。
为什么不下手?
刚才那小子在悬崖上分明是动了杀机,难道是背后的娃娃精明,发现了端倪?
横公大人嘿嘿冷笑起来,除掉一条小尾巴又有何难?既然这样,大人我来助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