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乐声一直在耳边回响……
——雪又融,涟漪入凡尘。
——人啊人,堪堪几十春红尘。
能嗅到淡淡的熏香味道……
——新叶做衣裙,芳草化瑶琴。
——书梦,煮雪,数雨,燃灯,空等,流年,意深种……
——君过竹林东,拈花送君行。
——君笑水无情,花言谁人听。
有女子婉转的歌喉和兵士操练的震天声响……
——千年看尽红尘悠悠多少旖梦。
——碎成泥不复昔日梦。
——可记当年春。
——可记当年人。
——可记当年人……
费力极大的力气李归雁才勉强张开眼睛。入目一片暖暖的金粉色,恍恍惚惚,犹如梦境。像是当年红楼里,意气风发时听过的,师姐柔柔的笑声。也像是日光落在某个堆满的书卷的长案上,半梦半醒间看过的,晒得滚烫的长发和衣襟……
今夕,何夕?
李归雁慢慢地眨着眼睛,一下又一下,借着纱幔间透进来的光线,茫然的看着带着浓重女子风格的房间。
他觉得似乎已经侧躺了很久,半个身子都泛着麻意。
枕边有个攥的僵硬的青紫的手,指甲脱落了个干净,还肿的跟芋头似得,上面还有干涸的斑斑血迹。
他辨认了半天才恍然,那是自己的。一点点的松开手指,随着他的动作,细碎粉末般的血痂自掌心滑落,漏出手心里一节手指长的细小竹筒。
今夕……
李归雁猛地从卧榻上弹起,连滚带爬的摔下床,满目惊慌的四下张望。
没有天策府的残阳如血。
没有兵士操练高昂的吼叫。
没有翘着脚偷懒喝酒唱着怅然的歌的师姐。
没有总是笑的晦暗难明忙碌而安静的义兄。
啊……
对了。
他认识的人,都已经死了。
李归雁仿佛要抓住最后一点希望一般,攥住手心里残留下的和过去最后的联系,捕捉着那些人最后的一缕气息。颤抖得犹如风中残叶般,无助沙哑的低喃。
“许天晴……”
叶荀听到动静推门进来查看的时候,看到的是那一身绷带被鲜血渲染得腥红点点的人就这样抓着那血染的泛黑的竹筒俯倒在地,一双棕色的瞳孔瞬也不瞬的看着那物件儿,泪自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一滴滴的洒落在地。好似受伤的野兽般,蜷缩起那副已然无法控制不住颤抖的身躯,再没有动过分毫。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解,甚至都没办法动一下。
本以为这个人的心性已经坚韧到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打倒的地步,却没想到,孤狼也有撑不住了的时候。
而这人变成这样,自己的欺瞒也脱不了干系。
一瞬间的揪心让叶荀踌躇不前,几乎想要转身逃跑,但身后的人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方红莲绕过他,抬手推开另半扇门,一步步走到李归雁身边,用剑鞘抬起那似乎已经没了神智的人的脸。
永远不肯卸掉戒心,永远不肯放弃警惕,内心如同野兽一般……本以为,这种人的脚步谁都追不上。
方红莲觉得莫名的怒火中烧,冷冰冰的字句从薄唇里溢出来,像是尖针般的渗进空气里:“贫道以为自己抓到的是只恶鬼,却不想也不过只是个可怜人罢了。大人若是觉得累了,贫道愿做——举手之劳。”
“臭道士!你想干嘛!”
叶荀回过神来,迅速冲到李归雁身前挡住方红莲的视线,却在看清那道士满脸的愠怒后吓了一跳。心思电转间略有明悟,低叹一声伸手格挡开了道士的长剑:“他伤重才醒,应该还迷糊着呢,你急也没用。”
方红莲冷哼一声,板着脸走开几步。叶荀认命的弯腰准备把李归雁扶回床上躺着,刚抓到手腕便感到手下的躯体一震,一股大力传来猛地把他掀翻在地,腰间的轻剑出鞘,被攥在一双伤痕累累的手里压在了咽喉之上。
李归雁长发未束,苍白如纸的脸上还有泪痕,双眼充血,状若疯癫。他手里的剑却很稳,没有一丝颤抖的贴在薄薄的皮肤上,近的哪怕只要身下之人咽下口唾沫都会立刻皮开肉绽。
叶荀摔得有点发懵,压在胸口的膝盖让他想要咳嗽却只能忍耐。他透过垂在脸侧的发尾对上那双眼,慢慢的抬起手,轻轻触了触李归雁的手,放低了声音唤道:“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仔细看看我是谁……你现在很安全,没事儿了……”
李归雁重重的喘息着,有些畏缩的躲了躲叶荀的触碰,全身上下伤口的痛感渐渐漫过了悲痛唤醒了他的神智,没有焦距的眼睛慢慢清澄起来,定定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叶……荀……”
“是我。”
“……叶荀……”
“嗯,没事了。”
李归雁突然勾起了个惨兮兮的笑容,整个人就软了下去,要不是一只手及时的拉住了他,叶荀已经身首分离了。
“……方红莲……”
半趴在惊魂未定的叶荀身上,李归雁费力地抬头,把那个惨笑也分了一半给脸快黑成锅底的道士:“你怎么还在啊……”
方红莲脸色更加难看,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剑迈开步伐准备离开,却被有气无力的拽住了袖子。
“放手。”
道士用冷冷的嗓音命令着,李归雁不禁瑟缩了一下身体,但还是没松手。无辜到有些无赖的说到:“别那么凶啊,帮把手呗,我起不来。
厚颜无耻者世间比比皆是,但能碰到个中楚翘也是不容易了。
方红莲觉得自己现在就遇见了一个。
俩人僵持着对峙了半晌,最终还是一脸无奈地躬身,托住李归雁腋下把他拎起来,对手上轻飘飘的重量皱了皱眉,抿着嘴把人放回了床上。
李归雁半靠在床边,这番折腾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头眼昏花了半晌才缓过来。
“这是洛阳城里?”
“我们现在在城西,这里很安全。”
叶荀脸还惨白着,捂着脖子心有余悸,不过该说的还是说了,免得这人又胡思乱想。
李归雁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哼了声:“藏身妓院……也不知是该说叶少爷睿智还是老套了。”
虽然对着人嘴巴毒已有感悟,叶荀还是挺想挠墙的,也不知道这种嫌弃什么时候能好,老这么针锋相对的实在是太闹心。他正琢磨这怎么缓和气氛,门外又进来俩人。
走在前面一身墨色长裙的女子被三个男人齐刷刷转过来的视线弄得一愣,对两个胳膊腿齐全的理都不理,直接走向了李归雁:“呦,这就醒了。不过小军爷你这又是闹什么幺蛾子呢?你这么折腾自己,对不对得起我们挣死扒命的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啊?”
跟在她后面同样衣饰的少年走到桌前没好气儿的放下手中的药箱,老气横秋的三白眼儿一翻,那嫌弃又市侩的口吻听起来耳熟的紧:“您就算是不想活了,也得先把药费还清了再死。”
李归雁忍不住嘴角抽了抽——这口气,这用词,听着还真耳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