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虽是个五方杂处、卧虎藏龙的名城,但要想找个比茶馆人更杂、话更多的地方,只怕也很少。
赵云睿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知天文晓地理,有自己的一套是非断定。无论人鬼,只要进了她的茶棚,在她眼里都是客,都是兜里的银子。
“老板娘,我想打听个人。”
看着这个声音脆嫩,话说的很慢,带着些很讨人喜欢的奇怪腔调,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姑娘,赵掌柜笑的如绽春花。
开门做生意迎四方来客,问到自己头上的问题在她眼里自然也是等同于明晃晃的银子,而且还是个不刁难人的银子。
“小小姐可是有家人在这城里?五街十八巷,老街坊们我都熟,说说看,想找的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天……嗯……种田的。”
戴着大纱帽的小姑娘看了眼茶馆里吆五喝六跋扈欺人的狼牙官兵,犹豫了片刻,伸出细嫩的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下几个字然后随手抹去。
“那人的手艺极好,好多人家都抢着雇佣。我听说有人看到他暂居在这里,所以来碰碰运气,老板娘可见过?”
赵云睿笑眯眯的看着局促的小姑娘,悠悠的吸了口烟:“现在兵荒马乱的,寻亲的人也多。却不知小小姐怎么不待在家里反倒出门乱跑?”
“家中鼠患猖獗,兄长们为此烦忧,所以特遣我来寻那能祝我们一臂之力的人。”
“令兄可有请人的信物?”
小姑娘又是踌躇了半晌,从袖中摸出一片小竹叶递了过去:“家兄说,礼轻情意重,片叶足以。”
赵云睿接过竹叶的手微微一顿,就若无其事理所当然收进了腰带里:“哎呀,拿人手短,我亲自送小小姐过去好了。请随我来。”
——小雁啊,拜托你个事儿呗。
——不答应!
——……喂。
——……有话快说,烦死了!
——你以后,寸步不离的跟着许天晴那个小畜生吧,不然他折腾起来,可就谁也别想安生了。别的人不说也罢,你们两个,我多多少少……还是会心疼的。
——……师姐,你才是真畜生。
——嘿!你和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吧,叫谁……
“叫谁畜生呢!”
“师姐……”
半梦半醒间,一阵火烧火燎般的疼让李归雁直接蹦了起来,一头撞在了床柱上,立时脑门上就起了个大包。
“噗……哈哈哈给傻大个你是兔子么哈哈哈给……”
银铃般的笑声——不对,是真的有铃铛在响!
揉了几下睡了太久干涩模糊的要命的眼睛,李归雁看着拎着个罐子站在床边的小姑娘,有种深切的不真实感:“阿瓦?”
李归雁看着那张嘴巴一开一合,却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心头发堵,却是松了口气,眼睛一热,忍不住伸出手一把揽住小姑娘细细的腰肢,把额头埋进散发着生人暖意的衣料里。
阿瓦身体一僵,猛地推开人尖叫着连连后跳了开去,撞得桌椅东倒西歪,紧贴在墙上,指着李归雁的手直哆嗦:“你你你!!”
她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又羞又气的把手边的东西一股脑扔了过去,什么棉絮纱布,剪子小刀,银饰笛子,还有她手里那个罐子。
李归雁久卧床榻行动不便,眼瞅着罐子冲着脑门飞来,只能一缩脖子闭着眼睛等着被开瓢。
不过还好,老天爷估计还懒得收他,那不算小的罐子被人半路接了下来。李归雁感激的抬头看了眼福星……或许叫煞星更合适。
“呦,道长你还在啊。”
方红莲脸色阴沉的要死,手腕一抖把罐子又扔回给阿瓦。
“太吵。”
冷冰冰的语气成功堵上了李归雁的嘴,道士袍袖一振坐回了靠墙的椅子里,端着茶碗不搭理人。那位置正处于床幔遮挡的死角,所以李归雁才没第一时间注意到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
阿瓦估计也是没遇到过这么凶的道士,抿抿嘴不再胡闹,涨红着脸又走回床前。李归雁知道刚刚错全在自己,一时激动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吓到了小姑娘。回想起当初自己不好意思在人家面前脱衣服,他不由得有些讪讪又好笑的摸摸鼻子。
嘀咕了句:不是故意的。
隔了一会又更小声的添了一句:活着就好。
没错,无论是谁,活着就好。
已经死了够多的人了。
阿瓦板着脸爱答不理的,用下巴示意他配合,李归雁咽下了有个脑子不好的万花已经把他里里外外整治了一遍的话,半点都不敢反抗,立刻坐到床边老老实实脱下中衣,一副逆来顺受的讨好模样。
不过很明显,小姑娘余怒未消,手上完全不留情。
“喂!你——嘶——”李归雁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被这冷不丁一刺激说不出话来了。
“闭嘴!太吵!有本事你伤的在重点儿啊!”
阿瓦哼了两声低下头,用干净的布巾粘着罐子里的药膏在李归雁背部斑驳的伤口上轻轻擦过。一层薄薄的淡绿色,有些凉、还有些植物的草腥味和淡得几乎闻不出来的血液的咸涩。
见李归雁一脸傻样,阿瓦火气小了不少,小指头一下一下的戳着他脑门。
“这才几天!要不是我上次特意给你种了个凤凰蛊你早就翘辫子了!你不把自己折腾死不高兴是吧!是吧!!!”
“这不还活蹦乱跳呢么……”
“跳你个大头鬼!”
李归雁被吼得一缩肩膀,不敢回嘴了,阿瓦反倒不太自在了,搜肠刮肚的想了半天,问道:“你之前喊得那个师姐是你喜欢的人?”
“不是,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提起旧事,李归雁明显精神了不少,话匣子就又打开了,“坐下能舞文弄墨,站着能撸翻一校场的爷们,上了马,什么妖魔鬼怪都会绕着她走。天策府里,没几个人能打过她。”
阿瓦也好奇了起来:“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李归雁一脸平静的看着阿瓦在他左臂被划开的那一道深深的伤口上涂着药膏,若不是那浸透衣衫的冷汗,从纹丝不动的身上根本看不出他到底对伤痛有没有反应。他微哑的声音稳稳的,飘散在安静的室内,像是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师姐已经死了。我亲自下的手。”
不光是目瞪口呆的阿瓦,连打坐的方红莲都睁开眼睛看了过来,屋里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怎么,你们有兴趣?”
李归雁看他们俩一眼,淡然的挑挑眉,语调平静无澜:“讲也无妨,反正都是陈年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