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适逢初夏，西湖艳色引人流连，叶荀还是个整日做梦都想成为一代大侠的没出过远门的少爷。
刚走出剑冢，他便眼尖看见了站在路口站的笔直的叶茏。瞅瞅那边的一身整整洁洁白衣如雪，再看看自己这边的灰头土脸，他立刻就想脚底抹油贴着边开溜，结果才一抬脚就被叫住了。
“荀儿。剑冢之试过了？”
“不负二叔所望，侄儿近日略有所悟，已经通过了。”
“可有受伤？”
“略有擦伤，不碍事。”
叶荀头垂得更低，答话也是规规矩矩，生怕惹了叶茏不高兴。谁让除了庄主，他最怕的就是这个跟短命老爹七分相似的二叔。
预料中冷冷的评价没听到，倒是个陌生的声音赞了一句。
“年纪轻轻便能独自闯过英雄冢，不愧是叶家后起之楚翘，茏二爷有此等后辈，当真是好福气。”
叶荀偷偷抬眼一看，这才注意到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说活的人从叶茏身后馒慢地走了出来。
这个人眉眼生的很好，英气却不凌厉，温温和和的，像是常年泡在书卷里的文人。漆黑的头发高高的束着，额前的发丝间还藏着一抹银白。身上是件剪裁得体的朱红色长衫、衣袖上绣着的暗纹像长空里舒展的云，衣袂被风吹动，上面墨色的山水像是化了龙，在张牙舞爪，要破云飞出。
可这么一个透着危险感的人……完全不像二叔会结交的类型啊？
叶荀刚起个念头，就见叶茏看了过来，被叶茏随便一瞥流露出来的气势激得汗毛倒竖。在这个二叔面前可没有他胡思乱想的机会，再怎么好奇也不能失了礼仪。
“乱世风云转瞬，我总不能一直护着这些后辈。独善其身，有违君子之道。荀儿虽然性子跳脱，办事却很牢靠。凡是所托之事，定能完成。算是他们这一辈儿里面出挑的了。”
叶茏一反常态，既没有按照礼节为他们互相引荐，也没回应二人，倒是没头没脑的突然夸奖了叶荀一句。红衣男人似乎也完全没料到叶茏对这个小辈评价如此之高，饶有兴致的又打量了全身毛都炸起来了的叶荀。
“说起来，倒是与舍弟年纪相仿。不过在下既然与你二叔平辈相交，只得委屈小友了。在下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绵雨散尽，云间天光乍现，有那么一束凑巧投射在了这小径上，照的人视线朦胧。叶家素来多俊男美女，但这人站在叶茏身边却也毫不逊色。
而好看的人，总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所以，叶荀就稀里糊涂的把自己卖了。
*
“好无聊啊……”
叶荀咔吧一声握断了刚折下来准备送给小师妹的玉兰，烦躁的直抓头：“我也无聊！无聊！！！所以你能不能闭嘴一会儿！！！”
“啧啧，连瞎子你也吼，你这么凶你叔知道么？”
“你嘴这么贱你师兄知道么？”
“呵呵，知道啊，他惯的不服气你找他去啊。”
叶荀瞪着面前这个用黑纱蒙住了眼睛的家伙，觉得自己这么老实的跟这人对话简直就是自虐，不过不说话又无聊的难受，只好继续借此机会锤炼涵养。
“哎，说起来你那个师兄还是哥哥来着的到底是什么人啊？匆匆忙忙的就把你扔在我家了，太不负责任了吧？”
“他有正事儿，带着我累赘。”
叶荀不屑的撇撇嘴：“连家人都不照顾，算什么英雄好汉！”
“噗……怎么着，你这是为我打抱不平？”
“谁稀罕管你！要知道是照顾你这差事我才不接呢！”叶荀炸毛的吼道，吼完了突然又神色一转，一脸舒心的笑容，“大夫说你脸上的东西明天就能拆开了，我也总算是脱离苦海。”
“哦。”
叶荀不太满意这种无所谓的态度，皱眉道：“马上就能看见了，你怎么都不高兴？”
“是你太乐观了，大夫不也说了么，我这眼睛也是有瞎了的可能的。啧……要是真看不着了我怎么去报仇……”
“你不是患疾而是被人害的？”
话一出口，虽然脸上缠着布，可是叶荀还是觉得这人在冲自己翻白眼儿。正气得磨牙，却听到了下文。
“我跟师兄一起出门办事，半路上糟了人暗算，要不是有个恶人谷的道长路过出手相救，我们俩估计都悬。不过我点背，被毒伤了眼睛，只能先找个地方休养疗伤，所以才来了这儿。”
叶荀脑子有点乱，一会儿是惊奇恶人谷的人也会救人，一会儿是惊诧居然有人能在跟二叔气势相仿的人手里占到便宜还伤了人，嘴上一不留神就又嘟囔了一句：“你们俩到底什么人啊……”
“天策府的。”
叶荀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也不怪他吃惊，其实天策与藏剑叶家交往还是甚密的，平时粗鲁的文雅的当兵的也都见过不少，可是这次来的这俩……
怎么看，都没有那种‘一身正气’。
捉摸着这些不着四六的，一天很快就过去，第二天一大早，大夫就上门了。叶荀搬着小凳子坐在一旁，看着那黑纱一圈一圈的拆下，还带着病人特有苍白的脸一点点露了出来，长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缓缓张开，露出一双棕色的眸子，淡然灵动，如若春泉。
叶荀砰地一声摔倒在地，惊诧的张大了眼睛指着人你了半天才说出句完整的话：“你居然是男的！”
“为何不是男的？”
“你穿裙子！”
“为了不被人发现身份啊。”
“你、你你……”
“别你来你去的，我有名字。”少年站起身来眨眨眼适应了一下，走到叶荀身边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记住了小少爷，我是天策李归雁。”
*
李归雁在风雪里眯了眯眼睛，脸上满是不解。
“当年我虽然住在你家里足有半月，但一直是被伤药遮掩了样貌的，更何况时隔多年，身形长相皆是不同，你究竟是如何认出我的。”
叶荀苦笑：“我接到枫华谷任务的时候，确实不知道那人就是你。直到你对我说，你叫许天晴。”
当年李归雁眼睛一好就被带走了，叶荀对他莫名的心心念念了很久，后来才从二叔嘴里听说了那红袍男人的名字。
天策最年轻的将军，许天晴。
在外人看来许天晴基本就算是个天之骄子，所以叶荀就更加好奇能被这样的人护在羽翼之下的李归雁有什么特别。可是少年心性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弯弯绕绕，他这个关注也就越发的隐晦，并且，一上心，就远远地注视了这个人七年。
“原来如此，你是大概知道天晴样貌的。纰漏果然是出在我自身上。”
李归雁解决了一大疑团，神色间又放松了不少，便带头向药师观慢慢行进。他走的干脆，自然没看见身后叶荀脸上的怅然。
无论什么念想，一旦加上了日久天长，总会发生变化。
他知道李归雁大隐于市不露锋芒，他知道李归雁遭人背叛手刃挚友，他知道李归雁战场搏杀恣意纵横。知道的太多，所以当年那一点点对男扮女装少年的好奇终究变得成了一种更加难以割舍的，只能秘而不宣的情愫。
世间凑巧的事总是很多。
他凑巧是叶家的孩子，他凑巧是义兄不敢随便托付给下人的家人。
这种巧合下的产生的交集，滋味难辨。
“叶荀。”
走神的叶少爷抬起头，入目的是一个堪称温柔的侧颜。李归雁在雪花后面浅浅笑了笑，语调平静。
“当年走的太急忘了跟你说，谢谢你照顾我。”
世间凑巧的事总是很多。
比如，在收到了出乎意料的感谢时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
叶荀没感觉到杀手是什么时候埋伏在这树林里的，当他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己的背后了。
李归雁转过身来看着他，整个人静若止水。
“接下来的路，你不能再走下去了，叶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