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已亡。
听到这个消息,李归雁发觉自己出乎意料的平静。骨子里虽然泛着细细密密的酸疼,心里也空落落的,但更多的,却是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枫华谷一役虽有内鬼相助,却也能看出狼牙军准备之周全。洛阳沦陷,天策被围,各处势力受挫,皆是大势所趋,无可规避。
这和派系之间的摩擦不同。
这和剿匪不同。
这是叛乱。
乐兰秋托着乌木烟杆吞云吐雾,老迈却依旧烁烁有神的眼睛透过皮相直直的看向李归雁心里。
“小子,你为什么回来?”
李归雁疲累的揉了揉脸,高大的身躯在火盆边佝偻成了一小团:“生为天策的儿郎,自当忠于家国,不惜魂命。此番血性是先辈传下来的,归雁愚钝,却也不敢忘却半分。无论如何,都是要回去的。”
乐兰秋两眼眯起嗤笑一声,吧嗒吧嗒的吸着烟:“你那狗肚子里面有几两香油我还不知道?给老子说人话!”
李归雁微愣,心口抽痛,苦笑着泄了气。
师父嘴巴狠,眼睛更毒,跟把刀似得剖开了他胸口里面那些沉淀着的黑乎乎的烂泥,把一切晾在了天光之下。
为了天策?
为了忠义?
为了什么人?
岫云早已魂飞天外,天晴也已埋骨荒山,甚至那个曾经让自己恨极了的耶律也不在了。现在,连霏雨都走了,偌大的天策府里,剩下的,值得的,又还有谁?
命将不存,忠义拿去喂狗都嫌浪费。这种时候还能拿着些没边儿的话来说事儿的人,不是满脑子热血的笨蛋,就是没有退路的亡命之徒。
他向来都有自知之明。
李归雁这个人,没那么多热血,不会为了改朝换代这种事就把自己搭进去,只要密信一扔随便找个穷乡僻壤躲起来,怎么着也能过几年好日子。
可是……可是,就算那么做了,心头梗着的这口气就真能平顺下去吗?
“师父,归雁还记得小的时候您给讲过的故事。北邙山的狼……群聚而存,不该,也不能,默默无闻的死在野外。”
李归雁低眉敛目,腰背挺的比直。他说的不快,字字清晰,坠地可闻:“更何况,天晴不能就这么白死了,我总归,要多给他拉些小鬼下去陪葬!”
“师兄……”
乐霓裳咬咬嘴唇开口唤他,却见这人笑着冲自己微微摇了摇头,霎时便红了眼圈,到了舌尖的劝阻便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乐兰秋深深地吸了几口烟,突然就伸手一烟锅敲上了徒弟的脑门:“水仙不开花,还跟我装起大瓣蒜了是吧?算你小子机灵,今日总算是说了句中听的。要是你今日一蹶不振……哼,我定然敲断你的狗腿!行了,现在天还大亮着,着急上火也没用,且去歇着吧,天亮前随我去药师观!取道八阵图,一路不可停歇,速速奔往府中。”
“是!”
*
李归雁本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却不想眼阖上就睡死了过去,平静无梦,一枕黑甜,直到被乐霓裳唤醒。
刚醒的时候他看着霓裳难脱稚气的脸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沉浸在年少时捣蛋被罚去烧陶的记忆里。
记得那时候,天晴还年轻气盛,霏雨和霓裳还小,岫云还是个倔强的疯丫头。那时候,自己去厨房偷吃摔了一柜子的食器,被大厨追的满院子跑,最后没办法只能去土窑帮着烧一批新的盘碗。
烧窑的老师傅挺喜欢他的,特别愿意絮絮叨叨的跟他说话。老师傅说,泥有自己性格,跟它相处越久越能了解,但永远不可能完全控制它,能做的只是发挥它自己的特性;泥也是有记忆的,干燥不均就会出现裂纹,出现裂纹就算如何高明的修补,也只是肉眼不见,裂纹还是存在,烧成后修补痕迹还是会显现。烧成后的泥永远无法再融回泥土,永生但易碎。人也一样。
“师兄……”乐霓裳轻轻推了推李归雁的肩膀,“我们该出发了。”
李归雁不甚理解的眯眯眼:“我们?”
尉迟漠带着一身风雪从门外进来,除下了兜帽面罩,他官话说的不好,句子一长就变得磕磕绊绊的:“刚刚,走了一遍,去往天策的各个,隘口,有狼牙,围攻,想要不惊动,回去,难。”
“那些狼牙兵又不会飞天遁地,怕什么!”乐兰秋一瞪眼,磕干净了烟袋锅里的余灰收进怀里:“我这糟老头待久了,也该出门活动活动筋骨。”
李归雁总算缓过神,脸色大变,难得的惶恐起来:“如此险境,怎么敢劳动师父!”
乐兰秋坐直身体,淡淡的看了李归雁一眼:“教了这么多年你小子怎么还是这么蠢!我不犯人,人也是会来犯我的。你当真以为,我还能做在这儿乐享太平?”
他话音还未落,数枚带火的箭矢已经嚯嚯做响撕裂布门帘射入屋内,外面刀剑出鞘的嗡鸣和兽类的嚎叫清晰可闻。
尉迟漠脸色大变:“战狼!”
屋内火起,行迹是如何暴露的已经没空深究,四人撞破屋顶冲了出去。悄悄包围过来的正是四匹战狼和一队骑兵。尉迟漠身形奇诡,半空中甩出锁链,直接变向直坠敌阵,幽幽的一轮刀芒闪过,马腿皆被斩断,狼牙立刻阵型涣散。乐兰秋手持一杆普通的铁枪,趁隙冲进当中,枪尖过处,片甲不留。李归雁被伤势所累,只能护住乐霓裳,顺便给没被剑气绞死的补个刀。
来的人不多,四个人反应神速,狼牙骑兵竟是在几息间就被全部剿灭,只是战狼机敏,脱逃了一只。
乐兰秋长枪一甩,看着这些尸骸沉声道:“这些人应是从药师观附近那个据点里过来的。”
乐霓裳回到屋内取出几件披风交与几人后说道“爹,狼牙的战狼素来训练有素,跑了哪一只恐怕很快就会带人来,我们需要快些离开这儿。”
李归雁反手擦掉溅在脸上的猩红,长睫微敛:“只要不遇名将,徒儿无惧。”
“那好,附近的狼牙崽子,自有我们引开。混小子,你就什么都不要想,只管奔着天策府去!”
“可是师……”
“没什么可是。”乐兰秋摆摆手截断了李归雁的话,好像瞬间苍老了不少,却又有种如释重负的宽慰。
“老头子我一日不死,终究还是天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