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人就是这样,只要一个匆忙的照面,便让人印象深刻。李归雁脸上没什么异状,心里却有些晃神。不过当年的救命恩人早已仙去,即便面前这人也是同样出身,在现在也无足轻重。
除了多年前结了宿怨的明教,各大门派素来都与天策交好,尤其是和纯阳,时常互有往来。印象里的纯阳弟子,一直都是谦和善良,还有点神神叨叨有点呆。这种像是裹着一身冰雪味儿杀气腾腾的道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一个一身伤没骑马的天策遇见纯阳会怎样?
纵使早有觉悟也压不住心里蹭蹭冒的火,李归雁干脆破罐子破摔,笑得满是匪气:“这位道爷,不走你世外高人的阳关路反而来踩我这凡夫俗子的破木桥,岂不有碍清修。”
那道士全然没有理会他的调侃,面色仍旧冷淡,他剑尖虚指,说话的声音听着就好像淋了一场雪,让人冷的牙根发颤。用词遣句里似乎都带着高山之寒:“贫道方红莲,特来取军爷身上一件信物,还望军爷成全。”
“我只不过是个乡野匹夫,什么军爷不军爷的,道爷您怕是认错人了。”
“天策无忌营校尉,三个月前无故被调职玄龄营协同驻守枫华谷。李归雁李大人,遮遮掩掩已无用处,您带着的那件物件儿还请交与贫道,恶人谷上下必将感念大人英明决断。”
方红莲对故意拖延时间的口舌之争显得很不耐烦,直接把话都摊开了。李归雁愣了愣,捂着半边脸笑得全身都打颤。
“呵……哈哈哈哈……还真是怪了啊,我从军至今并未行走过江湖,一朝落难,却接二连三的有人认得我……连我自己,都要相信我身上带着什么惊天大秘密了!”
他话音未落,纯阳弟子泛着寒意的剑锋却已经递到了眼前。
“大人既然想不起来,那贫道就亲自动手了。”
*
旌旗蔽日,看不到尽头。
冷冰冰的浓雾不知道从哪里飘了过来,像蜘蛛网一样黏在周围挥之不去,湿哒哒的,让奔跑中的人连气都喘不匀,穿行在其间,感觉不到一丝人气儿。
越是焦急,越是不辩方向。
但是,脚步不能停下来,一定要追上去,要是追不上的话——
旌旗丛林突然就到了尽头,悄无声息的站满了数不清的兵士,雾气模糊了他们的脸,灰不溜丢的天地间,只有他们脚下的焦土泛着不祥的红色。
在他们中间,有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盔甲鲜明,绵长的披风扬起,遮蔽了一大片亮光。那人伸出手,似乎带着笑骂了一句。
——还偷懒,在这发呆等着天上掉馅饼啊。
然后,那颗笑着的头颅,毫无预兆的跌在了地上。
喷涌的热血落在脸上,锥心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开,让人忍不住嘶吼出声……
“天晴!”
李归雁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冷汗把整个人都浸了个透彻,耳朵里嗡嗡作响,肚腹一阵阵抽痛,难受的恨不得把心肝肺都吐出来。
不过,他怎么想的,根本没人在乎。
“呵……既然前辈醒了,那就不妨继续说说,那份情报究竟藏在了哪里呢?”
刚清醒过来的脑子一片浆糊,李归雁下意识的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去看说活的人,入目的却只是一片幽暗。茫然的举动像是愉悦了说话的人,说话都带着笑音。
眨了几下眼睛,李归雁终于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东西。
暗红的碳火盆,光着膀子凶神恶煞的刑吏,拇指粗细的牢笼铁栅栏,还有那种貌似忠厚的笑脸。
是了,自己在那个死牛鼻子手下没撑过三十招,中了三剑,被逼进了林子里,顺理成章的掉进了狼牙军准备好了的‘瓮’。
而准备这个瓮的人,一年前还被人欺负的不如野狗;半个月前还跟自己称兄道弟;几天前还混在发小身边殷勤做事;几个时辰前,自己还以为他已经跟着其他人一起死了。
“李安啊李安……”
李归雁沙哑的笑了,叫着这人的名字,吐出的每个字儿都透着足以焚天灭地的恨意:“你怎么废话还那么多?我真后悔啊,当年没听劝,捡了你这么个神策都不要的杂种。”
李安天生就是一副笑脸,看上去懦懦弱弱老实得很,不过就是因为这个,很多时候都没人分得清,他到底是笑了还是没笑。
“号称铁汉的前辈居然也有掉泪的时候,看来只要是人就是怕疼的。所以前辈啊,你说出来落得轻松,我也能交差,两全其美。”
李归雁压根儿没想问李安究竟是如何变成了狼牙军的人,反正枫华谷死局肯定是跟他脱不了关系。只要记得这个仇就行,别的,都不重要。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所以虽然都恨不得把对方挫骨扬灰,却都把心思憋在了心里。
别急。
别急。
还不到时候。
“知道我为什么哭么?刚才啊我梦见以前的弟兄了,整整三百兄弟站在我面前,每张脸我都认得。呵呵呵……咳咳!!我在里面啊,看见你的脸了……”
李安也不跟他做口舌之争,直接对刑吏点点头,看着烧红的烙铁硬生生的印在被吊起来的李归雁的胸口上,看着他像只被锁住了的狼一样嚎叫,旧仍是笑眯眯的拢着双手,嘴里说的好像多替他惋惜似得。
“许天晴是条真汉子,你们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发生这种事儿我知道前辈你心里不好受。不过伤心也得有命才能不是。老话说得好,退一步海阔天空,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李归雁撇撇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血渗出来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比他说话的声音都大:“爷……爷向来都对得起自己,李安,倒是你,对得起谁啊?知道我没死的时候吓尿了吧?嘿嘿嘿……我一听说悬赏我那个大方劲儿就知道营里肯定出了内鬼,不过我真没想到是你小子……”
李安脸上的笑沉了沉,却没发火,淡淡的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前辈不是一直都挺喜欢这道理吗。”
成了阶下囚的前辈回应他的是特别嘲弄的拖长了喑哑的声音,眼里映着火光,亮的骇人。
“嗯,喜欢着呢……所以啊,我觉得把命卖给大唐特别合适……”
“万事都有个气数,时辰到了,靠那么百人千人根本救不回来,何苦难为自己个儿的身体呢。凭前辈的本事,上入朝堂下入江湖都不在话下。为了这将倾之国误了性命,可不是笔划算的买卖。”
李安也真算个人才,占着上风还能苦口婆心,也算是少有。可惜李归雁真的不想领这个情。他宁可撑足了精神跟李安死磕到底,也不愿损了那些死了的兄弟们半分气节。
“呵呵呵呵……果然半路捡的就是养不熟,爷今天再教你一件天策府的兵都知道的道理:天策汉子,忠的不是君,是家,是生来就有的血性,是命,是自己的魂……你觉得……我会扔掉那样?”
“……冥顽不灵!”
鞭子实打实的落在身上,没几下,一身伤的李归雁便没了声息。
邢吏上前探了探鼻息道:“大人,晕过去了,要不要泼醒?”
“……先关起来吧。”
*
李安面无表情,整整折腾了三个时辰,要不是顾虑着还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他倒是想直接这么弄死李归雁的。他跟在这人身边整整一年,却从没想过,奸懒馋滑的人也有这么硬气的一天。
“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却一无所获,情报万一不在他身上,你岂不是坐蜡。”
一直坐在暗处的方红莲终于起了身,一旁冷眼旁观了这么久,心里也不知是悲哀,是愤怒,还是好笑。他自七岁出道闯荡江湖,兄弟反目恩将仇报什么的,早已不稀奇。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识过了,但这种赔上了这么多人命让人打心底里发寒的场面,他却连做梦都未想到会遇上。
他这局外人心情已是如此,身在局内的,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