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舞会里,卡浦雷一声令下:“来,乐师们,奏乐吧!”一群乐师们便奏起乐来,因为在剧团里派个会演奏乐器的演员去担任并非难事。莎士比亚的同辈像柏普和卜莱安,他们在丹麦“爱席诺”的宫廷中演出时,部分的任务即是“带乐器出场”。艾德华·阿林在叱咤剧坛十余年后,依然是个风格独具的“乐师”,而甘普也被列名为“器乐家”。奥格斯汀·菲力浦斯去世时,还把乐器遗赠给爱徒。
在这时期,音乐是普通伦敦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即使像布莱德威尔那般的慈善学校,也教导音乐,至于售卖格子纸让人抄写歌曲,则更是有价值又能赚钱的双赢结局了。莎士比亚在剧本里展示的音乐知识在当时十分平常,也因此可以看出他的观众们定然具备相同的音乐知识和热诚(事实上,除去《错中错》之外,莎士比亚所有剧本中都用到音乐,他的歌曲常以琵琶伴奏,略似今天的吉他)。
“大臣”剧团若同“上将”剧团一般,便应该拥有许多道具。《罗密欧与朱丽叶》倒是不需什么道具,只要一些容易取用的就行,像保姆带上场的索梯、劳伦斯教士的篮子以及罗密欧用以转扭的铁棍等。另外还要一张床给朱丽叶,以及卡浦雷家的墓穴。“大臣”剧团在《泰塔斯·安钟尼珂斯》一剧里已经用过墓穴,不过观众们可不会喜欢两次都看到相同的墓穴,因此必须改装一番。像汉斯洛的剧团,1598年的道具表上就列有三座坟墓。
《罗密欧与朱丽叶》演出时,“大臣”剧团恐怕也没打算使用逼真的布景,因为各景变换频繁,真配上景物,反倒减缓了行动的进展。再说,对于训练有素的观众也无需这样。罗密欧和朋友们与持火炬的人一起进场时,观众便晓得这是街上,他正要去参加卡浦雷家的舞会。等这群演员离开,另一批演员手臂托着餐巾上场,观众们立刻便知晓场景改变了:卡浦雷家正在准备开舞会。
菲力浦·席德尼曾经取笑这样的舞台技巧,实在低估了观众具有创意的想象力。莎士比亚却从来都不曾低估过它,他明白观众的想象能够更快、更有效地建起卡浦雷的屋宇。当他想让站在下午阳光中的观众觉得,光光的戏台上的一对恋人,其实是在晚上的果园里时,他便转而借助诗歌的魔法和力量,而他那受过最精良训练的听众,一边听着罗密欧的声音,一边也看到了果树顶端月儿的银辉。
“大臣”剧团平时都没有什么大花费,可是上演新戏时,置戏装却是免不了的。演员们穿的是当时舞台上的时装,自然不会是游街的衣服。因为那样不能产生传奇的气氛,华丽的戏服会给人遥远、辉煌的感觉(现在的舞台表演常借助灯光来达成这种效果),因而戏服在任何剧团里都是一笔大开销。
“大臣”剧团当然不会每演一场就置全套的新戏装,他们手边一定有大批行头,稍稍用点心思,便可使旧戏服焕然一新,尤其是舞会里扮活动布景的龙套,更可以用这种方式来打发。旧戏服一用再用,直到再也不可用为止。但是在主角身上就不能这样俭省了,更何况罗密欧和朱丽叶都是贵族人家,穿戴岂能不符合身份?
菲力浦·汉斯洛有两个裁缝师傅,另外还雇用了几个人帮忙缝缀,置装的费用非常庞大。有一群戏里他在两个女主角身上花了9英镑的丝绸,一个临时演员要三十个星期才赚得到这么多。便宜的料子像粗棉布固然可用以撑挺戏服,但观众是瞧得见的,还得使用丝绒、缎子和丝绸。它们的颜色必须鲜艳抢眼,同时还有着撩人遐思的名字,像什么豌粥黄、啄鸟蓝,甚至还有鹅粪绿。
至于缝制戏服的师傅,似乎认定了让演员觉得越麻烦、越不舒服、花费越大的戏服越好。伊丽莎白时期剪裁的基本概念是平顺不断的裁剪,用鲸须或是粗棉布衬垫使衣服拱起,好像与穿的人无关似的,不论男女都拼着老命束成极窄的纤腰,垫出个大大的屁股和宽阔的肩膀,许多男人甚至穿上紧身袖,以达到理想的效果。有的甚至于袖子也用鲸须来撑挺,紧身衣则坚挺到穿者几乎弯不了身。裁缝师傅大量使用棉花、马尾、谷壳或是破布来为顾客们缝制成当时流行的凸胀款式。至于如何把这样僵硬的衣服与决斗场面中的激烈动作配合在一起,那就是演员自己的问题了。
所有的衣服都是经过烦琐的缚系束接才能穿上身,因而要想迅速换装,并非易事。像长筒袜连在紧身衣上,斗篷要用暗索在腋下绑着才能披在肩上等等。女人的戏服由于需要大量的大头针,更是繁复至极,她们衣服的各部分可以分开,以便运用不同的色彩组合,就连大头针也还有“大裙针”“中裙针”等的分别。
围着颈际的襞褶也是一大问题。稍有一点社会地位的人,个个都在脖子上穿上那么一圈。在莎士比亚剧本里,甚至连娼妇也照穿不误。这样的襞褶制作起来很麻烦,要把它浆得硬挺,再用热的凝结棒打上深褶,大些的褶子还需要在颈际绑上纸板和金属丝以支撑。
伊丽莎白时期的衣服除了穿着很不方便以外,还经不起天气的变化,遇着大雨突降就是“世界末日”,襞褶里的硬浆溶去,就只剩下一圈废物黏在演员的颈脖上。再加上印染的技术还不到家,鲜艳夺目的色彩并不稳定,大雨一淋,真是惨不忍睹。
不过,不论戏服的制作如何麻烦,一到演出的时候,罗密欧、台伯特、梅丘帝欧的服装自然就会制作妥当,穿起来既帅又尽可以在决斗中拼个你死我活。就从戏服的眼光来看,《罗》剧还有个优点,那就是不需要盔甲的战争场面,因为盔甲既贵,穿、脱也极费事。
为了确定道具皆已准备完毕,而演员们也熟记着进场的暗示,在后台显眼处挂有一个大纸板,上面便载明了有关的各个事项。至于机关装置的安排使用,时间也必须仔细算定配合。
有些剧团以罚款的方式来严格控制排练的情形。演员排演如果迟到罚12便士;倘是缺席,则罚2先令。正式上演时,在特定的时间内未能穿戴停当,罚3先令;若是灌得烂醉,则罚10先令;假使非因“生病的正当原因”而完全缺席,则罚20先令。
剧团里的人们通力合作,一切逐渐完成,各演员脑海中的角色也逐渐成形。《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演员们不仅演出的经验丰富,晓得怎样才能做有效的集体表演,更有幸与角色的原创者共事,能够得到对角色内涵的指点。就这样,这出戏渐渐有了生命,每个人的付出也越来越多。
最后的花费便是做广告了。广告印在单页纸上,叫做“戏单”,在城里各处可能都会张贴,以招徕观众。这种广告花费也很可观,却是一点也省不得。这笔钱都要送进詹姆士·鲁罗伯茨的裤袋里去,因为他有权“独家印制演员们各式各样的戏单”。伊丽莎白时期的各行各业多是垄断性的买卖。
通常一出戏需要印制多少戏单,现在已无从知晓,只知一名剑客举办私下的比斗,订制百份以上的传单以宣传。这时期的戏单目前仅存有一张,恐怕也难作为代表,因为后来并未演出。不过,假使这张《英国之欢》的戏单显示的是正常的程序,当时的习惯便是将每个重要的剧情都以华丽的言辞详加叙述。
一出新戏总会吸引大批观众,因此不必选在节假日的黄金档来上演。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可能会在礼拜三或礼拜四推出。剧团花30先令左右制个丝旗,悬在角楼上,表示戏剧已开演。剧场里卖饮料、水果的都做了大量准备,收费人员也都各就各位,号手则等着说开场白的人暗示下来,全戏就正式上场了。
伊丽莎白时期的戏剧演出不会让观众出其不意,它让观众知所期待。假使进入戏院时尚不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究竟是何故事,说开场白的人自会让你满意。他单刀直入地明说,这一出戏是关于两个不幸的恋人,最后以死殉情,因为双方家庭有世仇。接着扮演卡浦雷家里的两个小角色持剑带盾上场,全戏就开始了。演出倘若博得喝彩,便纳入剧团固定戏目之中,也许在下周某个时间里再上演。如果失败,从此便被遗忘,别的新戏立刻又开始排演。
《罗密欧与朱丽叶》很快大获成功,人人都喜欢它,年轻人更是喜欢极了,因为它化他们的幻梦于诗,然后再还给他们。16世纪90年代末期有个讽刺家,讥嘲伦敦各式各样的年轻《罗》剧狂,说他们所谈的“无有他物,只有朱丽叶和罗密欧”。这些青年们在自己的佳言集录里记下了剧中的许多诗句。罗伯特·阿洛特1600年出版了诗文选——《英国诗文集》,其中收录《罗》剧的诗句之多,远超过引录自莎士比亚其他剧本里的诗。
《罗》剧的痴狂观众实在太多了,因此,1594年印制《泰塔斯·安钟尼珂斯》剧本与歌谣的约翰·丹特于1597年又发行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本和歌谣。在书名页上丹特特别指出,该剧迷住了许多人,获得“大大的赞赏”。看过的伦敦人还想再看,未看过的人更是急于一睹该剧。丹特的版本畅销一时。
但是,丹特版的《罗》剧实在不理想,它的讹误甚多,由于《罗》剧正本并未印行,丹特便只好东拼西凑一番,这种情形在当时是很普遍的。丹特版制作人员既无莎士比亚的功力,又无听台词的好耳朵,有些地方真是贻笑大方。譬如,卡浦雷要些干燥的木头,却说:“喊彼得来,他会带你去。”由于饰演彼得的是威尔·甘普,丹特的“海盗版”凭着对威尔依稀的记忆,竟写下一句让所有演员都会疯掉的话:“威尔会告诉你到哪里去拿。”
此外,它对于舞台效果的破坏也很有一手。阳台那一幕中,当朱丽叶轻声呼唤罗密欧回来时,保姆一直在喊“小姐”;海盗版居然让罗密欧也回答“小姐”,使人觉得他是在对保姆学舌。全剧不但错误百出,而且印刷质量很差,同一本书中竟出现两种不同字体。
莎士比亚不是遭受这种虐待的唯一作家。乔治·柴普曼一出甚为流行的戏——《亚历山大盲丐》,就被盗版砍得体无完肤,而“上将”剧团仍然不想发行正本,以正视听。“大臣”剧团则不然,它在丹特的错误版本出现两年之后,另出了一本新的“加大而修订过的”版本。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成功部分包含精巧的舞台技术和优美明晰的台词,然而全剧最大的功力却在角色的描摹刻画之上。在英国舞台上,还不曾出现过像莎士比亚这样才气纵横的人,能够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他在早期的剧本中已偶尔显示出这种迹象,但到加入“大臣”剧团后,才开始在舞台上塑造一系列逼真的人物。这不只令当时的人惊叹赞赏,至今也令人叹为观止。这种刻画角色的气势力量自然原已蛰伏在他体内,但是若无有利条件,则永远也开不出花朵。饰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演员假使辜负了他的期望,他还会有心再继续写《哈姆雷特》和《李尔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