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大臣”剧团同辈一道工作的这些年中,莎士比亚在伦敦一直居无定所,租住别人的房子,而无自己的产业。
莎士比亚初入“大臣”时,住在伦敦城东端的圣海伦区里,算是戏院的邻近地区。圣海伦是伦敦最贵族化的教区之一,以有许多美丽的房屋著称。
莎士比亚星期天一定要上圣海伦教堂去做礼拜,教区里人人都发有金属识别物,星期天都得交到圣餐桌上,不然后果严重,因为这样立刻便会成为政治嫌疑犯。圣海伦教堂哥特式的塔尖从泰晤士河边就可望见,那里的墓碑和纪念碑之多,仅次于西敏寺。
此时英国的税收都由教区经手,1593年,莎士比亚便被列在圣海伦的税收名单上。1596年,在他这一教区中共有73名需交赋税的居民,而莎士比亚的物品被列为值5英镑。这么看来他竟不像是个大牌演员呢。不过对当地最富的人的财产的估价,也不过300镑,再说理查和库斯柏特两兄弟在圣李奥纳教区所得的估价比莎士比亚还少呢!
政府的政策是低估财产价值,而高定税率。1597年,莎士比亚应缴13先令4便士的财产税,税率达13%。税务人员要收税也并不简单,因为伦敦的人口流动性大,圣海伦便约有1/5的税是收不到的。像莎士比亚便欠下了最后的5先令。
1599年,政府决定一定要收到莎士比亚的税款,调查结果却发现他住到“克林克的立柏提”去了,已属于温彻斯特主教的辖区。
莎士比亚可能是在“环球”开张后,便越过泰晤士河搬到“克林克的立柏提”的。这“克林克的立柏提”便是真正的剧院区了,虽不及圣海伦高级,却也热闹得多。
“立柏提”是骚瓦克三区之一,伦敦城认为骚瓦克附属于泰晤士河对岸的区域,骚瓦克却自认是独立的自治区。立柏提早先的名声不好,伦敦大部分妓院皆在此地,并且不得不特别另辟“单身女子墓园”。
莎士比亚搬到立柏提时,该地是已不似从前那般声名狼藉却依然热闹的地方,因为这里戏院群集。像“熊花园”“玫瑰”和“环球”全都在立柏提近“少女”巷的地方,这区里唯一真正尊贵的建筑便只有温彻斯特主教堂皇的官邸,它耸立于立柏提的东界上。立柏提屋宇盖得很密集,但是地方多是租来的,而且全区里大、小沟渠星罗棋布,以桥相通。
渠中水位随泰晤士河水涨落而升降。此地居民三分之一以上是船夫,共有数百条小船来回在泰晤士河中摆渡,主要靠河维生。
这些小船是伦敦和骚瓦克之间主要的交通连系。从伦敦这头渡到立柏提或“巴黎花园”仅需1便士,在骚瓦克这端且有许多登岸的台阶,以供川流不息的顾客使用。据说这些渡船“装饰漂亮”,有“刺绣的坐垫铺在座位上,或坐或倚都很舒服”。此外“……椅子只能并坐两人”,这对于双双对对上骚瓦克来看新戏的年轻人,可是额外的好去处。
骚瓦克的船夫和从事戏剧业的人们不仅给当地增色不少,在经济上他们也相互依存。从伦敦这头渡河到骚瓦克必须便捷、便宜,像“环球”这样的戏院才会有钱可赚;而渡船更是依赖戏院的顾客为生。“环球”是漂亮的新戏院,吸引了众多的观众,因此有更多的船夫得以执业,他们“希望这金色的繁荣持续到永远”。汉斯洛把“财富”建在靠伦敦这边的河岸,“船夫公司”认为这是黑色的阴谋;在以后的十年里,船夫们甚至绝望地向政府陈情,要求强迫演员留在泰晤士河骚瓦克这端。
船夫们估计每天约有三四千人渡过泰晤士河前往“环球”“玫瑰”和“天鹅”。
教区里的教堂是“圣救世主”教堂,位于“环球”之东,在温彻斯特主教官邸另一头,几乎成了演员教区。像汉斯洛和女婿阿林都是“圣救世主”的教区代表,汉斯洛还成了教会职员,处理事务、产业及金钱。莎士比亚的演员同仁——奥格斯汀·菲力浦斯住在该地,三个孩子就在“圣救世主”施洗;汤玛士·柏普在此地上教堂;另有一个同仁并葬在教堂墓园里。莎士比亚最小的弟弟艾德蒙于1607年夭逝,年仅二十七岁,也是演员,也“葬在教堂里,于午前敲响那口大钟鸣丧”。“圣救世主”的钟是有名的,为艾德蒙敲钟要花20先令。
骚瓦克除了美丽的教堂、庄严的主教府邸,还以旅馆好、监狱多著称。骚瓦克有监狱五所,由于伊丽莎白时代的人进出监狱是常事,因此这五个所也就“狱中客常满”了。莎士比亚几个过得去的朋友,如理查·昆尼、亨利·华克等人都曾进出过监狱。
史特拉福有皇室特许,实行自治。1601年,买了华维克伯爵的史特拉福采地的艾德华·葛烈维尔爵士,坚称他有权任命史城市集的收税官。理查·昆尼自狱中获释,立即与城中最老的四个居民研商,接着便携了文件匆匆赶赴伦敦,在高等法院第四期的开庭期中,递上诉状。
四位老居民之一正是老约翰·莎士比亚。老莎自1553年便落户在史城汉里街,现已有半世纪之久,他还记得年轻的爱德华王,将特许的自治权赐颁史城的那档子事。虽然年已七十余,但他对自身的权利还是很注重的。多年不问政事的老莎,这次是最后为桑梓效力了。他与阿德利安等人共同草拟了诉状,控告艾德华·葛烈维尔爵士。数月之后他便过世,于1601年9月8日落葬史城。
现在,威廉·莎士比亚继承了老莎的“绅士”名分,成为一家之主,负责莎家在史城的一切事物。他继承了汉里街父亲的两栋房子,将东边那栋租给一个名叫路易斯·希柯克斯的人,此人不久便把该屋改装成客栈,店名“少女”。另外一幢,莎士比亚将它租给了小妹琼,她嫁给了一个叫威廉·哈特的制帽商人,且已生下头胎儿子。莎士比亚总觉得那房子该属于琼的才对,因此在遗嘱中让她终生居住,每年只象征性地收一点房租。
老莎殁世时,莎士比亚做“新宅”主人已有四个寒暑。也许是鉴于父亲平白损失母亲土地的教训,莎士比亚对于不动产的交易总是小心仔细,不敢轻忽。“新宅”的购置颇为离奇,卖主在售给莎士比亚宅屋之后,被长子毒死。这逆子被处以绞刑不说,卖主产业没收充公,至卖主的幼子成年之后才付了一笔钱将之收回。莎士比亚即刻便出了一大笔钱,请该幼子确认“新宅”属于他,其实这可能是多余之举,却可看出莎士比亚之谨慎。
1602年,莎士比亚收到了“新宅”的让渡书。这时,他又买了史城更多的不动产。5月1日,他向当地望族库姆家人买下了107英亩土地,成为当地最大的地主之一。
莎士比亚所购系史城四周农地的一部分。这些农地分割成许多窄窄的长条土地,租给各形各色的佃农比邻而耕,田租不再付给采地之领主,却付给不同的地主。把土地分割成这许多细长条,固然是一种土地的浪费,却是中世纪的传统,反对也没用。
莎士比亚从库姆家买的就是三百余块这样长条形的土地,一次付清现款320镑。因为他自己不在史城,因此由弟弟吉伯特经手处理。九年后,他又自库姆家人手里再度买进二十英亩的土地。
1602年9月底,莎士比亚又在教堂巷买下小屋一栋和四分之一英亩的土地,就在“新宅”对街。由于是华维克伯爵夫人的领地,因此莎士比亚还上了法院,在庭上保证只要拥有该项产业一天,每年一定都会付给她两先令多一点的象征性租金。
莎士比亚在社区里的地位让史城的莎家人感到非常满意,而就一个伊丽莎白时期的戏子而言,却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在莎士比亚剧团中领衔的演员,如何明基斯、柏璧基、菲力浦斯和柏普都获颁赐纹徽,属于贵族阶级。同时莎士比亚剧团里的演员个个都小有财富,而且大多数都有投资并购置产业。
对于靠着“一便士一便士的俭省和长期演戏”而致富的演员们,当时颇受一些攻击,至于“买地又获晋升为士绅”的演员则更受评议。1603年,有位亨利·柯罗士就做了十分猛烈地攻击,责备那些去看戏、让演员成富翁的“愚蠢而脑子有病的群众”:“这些身着红铜色饰边的绅士们变富了,靠着荒淫的戏剧买田又买地”,傲视着出身比他们好的人,威胁到社会大众的生活。柯罗士本身一定也一度是戏迷,他说:“他们不只说漂亮话来制造气氛……以变化的欢乐来喂饱眼睛,而且……在两个小时里飞度了许多年,从这国奔到那国,因而心中期盼着结局……可是,听演说和做礼拜时,理性受到了压抑,则昏昏欲睡,由此可见吾人坠落的天性。”柯罗士并说他“看戏时全神都贯注在欢乐上”,这些的确都是观众们看《哈姆雷特》时的感受,也说明了莎士比亚剧团所以赚钱的原因。
“大臣”剧团里没有一个人的财富能超过“上将”阿林。阿林几乎称得上是伊丽莎白时期的富翁,除在遗嘱中留下了2000英镑之外,还用了五倍这样数目的钱来兴建杜维区学院和好几处救济院。阿林也获颁有纹徽。他的钱并非全靠演戏赚得,他还做不动产投资、制造糨糊、经营犬熊格斗的游戏场所等。
伦敦没有哪个戏班像莎士比亚的剧团一样,一直都有可敬的一群演员。虽是演员,他们赋税、勤奋工作。而且“大臣”的人似乎从未进过监牢,这在伊丽莎白时期的伦敦几乎是个奇迹。通常演员入狱,或为债务,或因上演的戏触怒了政府,不过“大臣”的人从不欠债,在政治观点上也十分保守。只有一次,“大臣”剧团几乎为了政治的事情而惹来横祸。
莎士比亚曾写有《理查二世》一剧,就与它相关的这一系列历史剧的整个政治观点而言,并无错误。只缘理查二世的情形特殊,而使莎士比亚左右为难。理查的王位为亨利四世所篡,但亨利四世却是光照四海的贤君亨利五世之父;然则理查继承的是正统,在都铎王朝眼里,篡夺正统王位罪大恶极。莎士比亚把重点放在理查不适于统治的弱点上,即使这样也难舍都铎的理论,因为他们认为所有的统治者都是真命天子。1597年《理查二世》出版,略去了理查被黜的那段。该剧本在伊丽莎白的统治下共出版三次,五年以后女王过世,罢黜的那场戏终于加印进去。
省略的多半是皇室剧检部门的命令。伊丽莎白认定理查二世的被黜正是历史的前鉴,会激起臣民的仿效。她心里所想的人是艾塞克斯伯爵。一个无心的律师写了一本关于理查王败亡的书,糊里糊涂地便献给了艾塞克斯伯爵,结果这本书的销售量奇佳。枢密院立即传召与该书有关的所有人员,而该书在出第二版时,献给艾塞克斯的字样便抹去了。这时为1599年,艾塞克斯正蒙女王恩宠,要前往爱尔兰平乱。
伊丽莎白是个机敏的政治老手,对艾塞克斯的政治动向,她的观察没错。艾塞克斯是个阴沉的青年,一向被娇宠惯了,他长得极为俊美,晓得伦敦人民都喜爱他,自以为能够玩弄年老力衰的伊丽莎白于掌股之上。1601年,艾塞克斯一度失势,他处心积虑地想要重邀圣宠。
不幸艾塞克斯的谋士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以为伦敦市民是个火药匣,一点即燃。至于这个星星之火,他们觉得,便是让“大臣”剧团在“环球”演出莎士比亚的《理查二世》。“大臣”借口该剧已过时,不能吸引观众,以无法负担演出的费用作为搪塞。可是艾塞克斯的人登时便给了“大臣”剧团40先令,“大臣”剧团于是答应于2月7日星期六那天演出《理查二世》。
艾塞克斯这批人星期六吃了晚饭,便划过泰晤士河,前往“环球”观赏“理查二世遇害”一剧。他们以为到了星期天便会群情沸腾;圣保罗教堂讲道一完,艾塞克斯便率领200名青年,藏剑于斗篷中,穿过伦敦大街小巷,呼请居民武装起来。艾塞克斯奔至行政司法官处,不料此官见他前来,并未信守接应的诺言,由后门开溜了。伦敦人确实对艾塞克斯情有独钟,却还没到支持他反叛伊丽莎白的地步。是晚约十时许,所有和此次叛逆行动有关的人都投降了,艾塞克斯一党悉数下狱,追查的工作立即开始。
“大臣”剧团的人推举奥格斯汀·菲力浦斯做代表,去接受政府的侦讯。所幸“大臣”之政治记录一向清白无瑕,而且他们又是伊丽莎白最宠幸的戏子,政府相信他们是无辜的。莎士比亚和团员们两星期后又在女王御前演出,好像压根儿就不曾发生过这件事。四旬斋开始的前一日,“大臣”在“白厅”演出后,宫廷的圣诞季表演就算结束了。就在这天,伊丽莎白签发了艾塞克斯伯爵的处死令,他便在次晨枭首身亡。
此刻,伊丽莎白已年近七十了。她仍然骑马走长路,后头拖着老大不情愿的宫廷贵人们。1602年有个见过她的公爵说,她走路仍然像个十八岁的少女。1603年1月的最后一天,伊丽莎白在冷风凄雨中赴利奋蒙去看“大臣”演戏,就再未返回伦敦。
3月19日女王病危,所有戏院关闭。伊丽莎白坐在垫椅上,两眼直视,一语不发。她一生瞧不起药物,榻前十二个御医踌躇沉吟,没有一个能劝得动她服些药的。最后她上床面墙躺下,依然不发一言。她最后的手势是不让跪在榻旁的惠特基福特主教起来,要他继续祈祷,接着她睡沉了。1603年3月24日凌晨3时,女王在睡梦中驾崩。伊丽莎白的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