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3年,有人擅自出版了《哈姆雷特》剧本,内容很烂,在标题页上,它说明这出戏已多次在“伦敦城及剑桥和牛津两大学”中演出。在剑桥和牛津大学里演出,恐怕不可信,在伦敦城演出倒是可能的。
《哈姆雷特》中悲喜剧交叉,没有遵守三一律,还有许多其他不合习俗惯例之处,上过大学的青年人一眼便能辨识,因此一定对这出戏不表赞同。
《哈》剧情取自“大臣”剧团里一出老掉牙的通俗剧,约在莎士比亚初抵伦敦时即已写成。那满台乱走哭泣着说“哈姆雷特,复仇呀!”的鬼魂,正是16世纪80年代后期舞台上一窝蜂的噱头。除非有某种原因耽误了复仇,不然全剧在第一幕里就可以完结了;只是复仇的主角哈姆雷特,就同晚年的伊丽莎白一样阴郁而犹豫不决,一直举棋不定无法采取行动,最后毁了剧中所有的人物。
16世纪90年代末期,许多青年在“世纪末”的风潮里,对大学和四法学院持悲观的看法,高谈阔论生命的空无、英雄式行动的徒劳与性爱的堕落。哈姆雷特部分造型即源于此。不过,他也是提摩西·卜莱特医生所描述的忧郁症患者,他“不容易行动”,“会做令人惊悸害怕的梦”,“思考精密而多疑”,“有时愤怒,有时快乐”,而且“感情激烈”。这样的人常常懂得太多,不信任朋友。
对于卜莱特医生的这番分析,莎士比亚的了解与兴趣也就止于此了。他明白哈姆雷特介于灵与肉的困境之中,那正是每个人自己悲剧的核心所在。他把哈姆雷特塑造得真实而让人心惊:他虽有礼貌却又粗莽;他聪敏却自憎自怨;他矛盾不定却又教人惊惧。自他而后,代代人都能从他身上认识到自己的形象。
《哈》剧是出人人叫好的戏。就以它最低的水准来看吧,它也是一出营造高妙的通俗剧,其中鲜血横流、壮观的景象,斗剑的场面层出不穷,即使最会打瞌睡的十岁小儿也会开怀大乐。而它最高的层面,又能深达于人心里的秘密国度,让上智者看到一片新的景象在他面前展开。
当时人们对《哈》剧的成功发出的回响至今仍能稽考。安东尼·史哥洛克认为任何理想的写作都应该像席德尼的《阿卡第亚》(原为古希腊一山区名,以人民生活淳厚宁静著称)或是像“适度的莎士比亚悲剧……像哈姆雷特王子”。盖伯·瑞雪哈威也以工整的笔迹写下了一些评述:“年轻一辈从莎士比亚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里获得了莫大的愉悦;但他的《卢可莉丝之辱》和《哈姆雷特》却讨好了智者。”《卢可莉丝之辱》这时已出到第四版,一般人都以为它是莎士比亚最好的作品。
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上面不惜花大量笔墨,与《尤力乌斯·恺撒》中的简略成为明显的对比。《哈》剧是莎士比亚最长的一部剧著,而且所含的新字也最多,如何做适当地删减以适合于一般的舞台表演,在当时一定是颇令人头痛的问题。
不论《哈姆雷特》的演员如何删减,恐怕都不肯把哈姆雷特对“孩童的空想”所做的议论省略,因为这些让观众们“狂暴地鼓掌”的孩子们,与成人剧团间白热化的竞争,早就看在观众眼里,看戏的人见到舞台上做这样的表演都会乐不可支。
童子剧团当时的盛况,还是柏璧基家无意间促成的。童子剧团原是都铎王朝支持的儿童合唱团,有时在歌唱教师的指导下也演些宫廷剧,这儿童合唱团就叫做“皇家教堂儿童”。1600年,有位亨利·伊凡斯重组新团,保留原名,却不再有皇室的支持,而成为完全的商业组织,以赢利为目的。
这个“教堂”剧团的赞助人是牛津伯爵,由于演员清一色是童子,所演的戏也多半吸引较高阶层的观众,因此布莱克·弗莱尔的居民便未反对,“教堂”原先演出的地方因为改成了私人住宅,而柏璧基家的戏院却仍空着,伊凡斯便于1600年与理查·柏璧基签约,以一年40英镑的价钱租下了他的戏院。
“教堂”剧团只售座票,不卖站票,没有像“环球”或“财富”这种大戏院里那种因陋就简的圆形剧场的气氛,因而吸引了文化水准较高也较富裕的人们。这种童子剧团表演的重点在音乐上,他们使用风琴、琵琶、潘多拉、曼陀林、小提琴和横笛来演奏。据一位四处游历的公爵说,“除了米兰的修女外”,他再没听过比这更好的歌唱了。
在亨利·伊凡斯重整“教堂儿童”之际,艾德华·皮尔斯也重组圣保罗教堂的歌唱班。起先他们演些原有的老戏,却发现实在过时太久,因而网罗了一些如马斯腾、江生和柴普曼之流的人来为他们编写戏剧。三重子剧团给予作家们较多发挥的自由,不像在汉斯洛严酷的商业眼光下没有施展的余地。伊凡斯甚至还鼓励作家们采用嘲讽和煽动感情的手法,而布莱克·弗莱尔的“教堂儿童”一方面卖座鼎盛、座无虚席,另一方面则常与“剧检处”纠扯不清。
1601年初左右,江生和马斯腾及汤玛士·戴克两人闹得不欢,马斯腾为保罗童子剧团写了一出戏,剧中对江生加以羞辱。江生于是也写了出《劣等诗人》,对马与“大臣”剧团中的好些演员大肆抨击;戴克因此又为“大臣”写下一出《滑稽诗人解衣》还以颜色。不过一两年后,这所谓的“戏院之战”渐渐便销声匿迹了。
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曾提及这场“战事”,不过却未表示倾向于哪一边。哈姆雷特明智地建议说,童子演员不该怂恿他们的剧作家攻击成人演员,因为他们总有一天会变成成人演员的。果不其然,在十年之内便有好些童子演员加入了“环球”戏院的“大臣”剧团。
17世纪初,几乎每个重要剧作家都曾为童子剧团写过剧本,并且都很尽心尽力。唯一的两个例外是汤玛士·赫伍德和威廉·莎士比亚。
赫、莎两人都是成人剧团里的股东,莎士比亚或许是为了忠于自己剧团的关系吧。即便不是如此,他也未必会替童子剧团写戏,他不同于江生,对伦敦的普通戏迷丝毫未存轻蔑之心,他也无意只为一小群特殊身份的观众编写剧本。莎士比亚习惯于一大群兴奋、毛躁的观众,他们辛苦赚了钱来看戏,若是他们觉着枯索无味,他们可按捺不住,立刻就要表现出来让你知晓。
莎士比亚的观众不会厌烦他,而莎士比亚似乎也不会厌烦他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