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情与之谁短长?”白芷轻声吟着退回了身子,眼睛扫过柜台前的杵臼,扫过墙上挂的对联,又扫过上了闸板的窗户,漫无目的地游移在屋里的各色陈设上,好一会儿才往诊台前坐了去,动作慢而柔,就像那诗句里的流水一般,摸不清,看不透。
屋外呜蜩长鸣,屋内烛火噼啪,白芷呆坐在那里,烛光下肤白如雪,眼中清明,似只是夜半纳凉,心无旁就。
好一阵子,既无风吹,也无草动,她却猛地站了起来,好像刚睡了一觉惊了梦似的,明明连眨眼的次数都数得过来,却是梦魇了一样,咬着嘴唇抖着身子,额头沁着细细的汗珠,眼睛里也是含了泪,往厨房去了。
那月白帕子包着的东西还放在桌子上,并着十一吃剩下的半碗饭,白芷端起那饭碗,就着十一用过的碗筷,一口口地吃了起来,饭凉,菜也凉,独落在碗里的眼泪是热的。
吃罢了那剩饭,白芷这才看向那小包,包得很是潦草,却也结实,帕子里是一只银镯,足有一指宽细,正中錾着两只展翅的白鹤,一只翅羽延展,展翅欲飞,另一只悠闲水边,昂首而立。
两鹤虽是一飞一落,却是眼神交结,此处且嵌了黄金的花丝进去,愈发显得两只白鹤情意绵绵,镯头处祥云纹深浅一致,转角圆润,那鹤眼处更是嵌上了幽绿的宝石,镯子虽小,却也素美别致,可见工匠手艺之精妙。
白芷的手抖得厉害,需得用另一只手握着腕子才能拿稳那镯子,眼里的泪珠一串串落下来,浸入丝绵,晕开来,消了去……
第二天一大早,黄老板的锤门声就压过了鸡鸣报晓,直等到日上三竿,黄老板和白老爷子说罢了话走出门,白芷都未曾露过面,整整一上午,只是躲在屋子里,直过了午后,这才往前店去抹柜、查药、调方子,见了白老爷子倒也一切如常,仍旧是见着谁都说得上几句,只是稍显着失了些精神,两个人像说好了似的,谁也没提起十一。
第二天各家各户刚开门儿,四海饭庄门口那四个幌儿还没挂完,就听见老爷子跟药铺门口扯着嗓子骂开了,又是骂又是啐的,整整喊了一大上午。
这回甭说是绣水街,就是整个香河县,若说谁还不知道畅安堂伙计卷了收账的钱跑路的事儿,那恐怕就只剩下白水桥边上住着的高聋子了。
白老爷子这么一顿骂也算是下了力气,到底是身子大不如前,两三天都没缓过来精神头来,整日地窝在躺椅上听金半仙和黄老板胡扯,偶尔损上几句,也是没了早年间的底气。经白老爷子这么一闹,门口那些个吃了定身咒耍把式卖艺的,倒是散了不少,约莫过了半个月,便只剩下那个剃头匠隔三差五地来上一趟了。
在人心不古的纷纷议论里,日子眨眼就过了去,第一片雪落下来的时候,白芷给院儿里的橘子套了个罩子,每日午时拿下来晒晒太阳,夜了便给套上,通天还是老样子,白天趴在十二的窝里睡觉,夜了便跑出去玩儿,时不时身后还带着两只小母猫回来讨点鱼汤喝。
无论是猫,还是人,都是说好了一样,谁也不肯提上一句往日。
彭知礼每每往北平去,总要带些东西送过来,釉下彩的茶杯,锡制的奶茶壶,沉香木的发簪,汉砖的砚台……人也是隔三差五地往药铺里来上一趟,顺带着替畅安堂又招了个新伙计,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一双眼睛黑豆似的小。
老爷子一时兴起给起了个名儿叫大眼儿,干活也算伶俐,只是不怎么识字儿,倒是给白老爷子找了个活儿,没事儿的时候便教着写写字儿,日子过得愈发快了。
送了二丫出门子,黄老板也算是了了心事,战火纷飞的,来典当的人除去穷得揭不开锅的,就是安四爷这样家底儿折腾得差不多的,纵是十当九不赎,却也是收不到什么好东西了,便整日地伙着金半仙往畅安堂来混吃混喝。
说也奇怪,越是乱世,这金半仙卦馆的生意反倒越是好了起来,金半仙的名声不知怎么的竟然传到了北平去,时不时便有开着汽车披着绿军衣的大官儿来卜上一卦,若说绣水街上还有哪儿是热闹的,只怕也就剩下金半仙这方闹市方外地,红尘云隐处了……
春节一过,彭家便提起了婚事,彭老爷子的丧期早就过了,白芷也是近了十八岁,这婚事便顺其自然地定在了今年。
牡丹花儿开的时候,彭家的管家郝叔便押着彩礼送了过来,六子扯着嗓子跟门口念了一通彩礼单子,听得邻里直咂舌,“锦缎绫罗八匹,碧玉山子一座,花开富贵珐琅瓶一对儿,掐丝嵌多宝金簪两支,和田羊脂玉镯一对,紫檀木镶法国镜面妆奁一个……”
这早年订婚过庚帖的时候,就送过几大箱子了,这临着婚期了,又送了这一堆来,光听着六子那一声声喊,就喊了一炷香的工夫。
外面白老爷子忙活得不亦乐乎,白芷却是呆坐在院子里看着大眼儿劈柴火,一起一落,一劈一横,那木柴便裂了开,落在地上砸起一片木屑,大眼儿还小,掌控不太好力气,一连几日地狠劈,这一斧子下去,竟连下面的树墩都咔的一声裂了开。
啪。白芷突然无来由地砸了手里的茶杯,掩面哭了起来,吓得大眼儿连斧子都掉了下去,慌手慌脚地站在那,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每日都要做的事情,今儿怎么就惹得东家孙女哭成这样。
白芷这一哭当真是耗尽了力气,竟从午后直哭到日落,哭得身子也软了,眼睛也花了,耳朵里都嗡嗡做起了响。
任谁劝也是劝不住,好好的一个日子,白芷就这么没前因没后果地哭了好几个时辰,末了,还是白老爷子拍着白芷说了句:“哭舒坦就行了,别哭坏了身子,人总要往前看,咱日子还得过……”这话也是说得没因没果,没前没后的,反倒让白芷止了哭。
是了,那个劈柴用的墩子,是头几年十一从西边树林子里拉回来的,旁人都忘了,白芷却是记得的。旁人不明白,老爷子却是知道自家孙女的,这些眼泪憋了小半年了,也该哭出来了……
“爷,我不想……”白芷扯着白老爷子的袖子,那个“嫁”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白老爷子出奇的好脾气,纵是知道白芷的意思,却也是一个字都没说,只拉着白芷的手拍了拍,末了也不过是叹了口气走了。
不等关门,白老爷子就往瑞合时去了,回来的时候已是入了夜,白芷守在门口,老爷子没喝酒,也没着人送,一个人一步步走在青石板上,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那身子却是较着前几年佝偻了不少,眼睛里原先闪着的精气神儿,这会儿看去,已是现了黄浊气。
白老爷子看了白芷一眼,背着手回了后院,白芷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一声不语地关上了门。
不知道老爷子到底往瑞合时去说了什么,彭知礼一连五天都不曾露面,老爷子也是一句话没有,反倒让她慌了神儿,她是不想嫁,可是退婚却也是不敢想的事儿,还没迈出去的脚,不知落在哪里才能踩得踏实。
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纵是平日里脑子再清明,这会儿也是犯了糊涂,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事儿闷在心里,再加上那一场哭,一股子火气顶上来,病了下去。
彭知礼来的时候,白芷刚发了一场汗,汗涔涔的额头上覆着浸了凉水的帕子,刚睁开眼便看见彭知礼一身富贵地站在眼前,赭石色的锦缎长衫,祥云纹的玄色短卦,胸前还挂着鎏了金的怀表链子,腰间一块儿春带彩的平安牌坠着萤绿的流苏,指间一枚花丝嵌绿松的金镏子,连带着鼻梁上的眼镜都换了副金丝边的。
“你……”白芷想开口问,今儿怎么穿得这样富贵,可转念一想,这婚若是退了,又该如何面对着这人,日后不论生死,只怕也只能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吧,想到这,没来由的,心里又是一紧,说不出是疼还是酸。
“我去见了徐老先生。”彭知礼拉过衣摆坐了下来。
“哪个徐老先生?”白芷舔了舔嘴唇,并未真的在意彭知礼的话,不过是随口应和。
“前总统,徐老先生。”彭知礼薄唇微抿,面带笑意。
“徐世昌?”白芷接过彭知礼递来的茶杯饮了一口。
“可不敢这样叫,你须得喊上一声姥爷才是……”彭知礼的话说了一半,白老爷子已是开了门进来,手里拿着那枚黄老板送来的白玉发簪。
白芷本就昏沉的脑袋,愈发的晕头转向,瞪大眼睛看向彭知礼,彭知礼却是不语。
“什么?”白芷以为自己耳朵出了岔子。
“芷儿啊,你还病着,这话本不该说,可有些事儿早晚都要说的,不如趁早让你知道的好。”老爷子说着话,把那白玉簪子递给了白芷。
那簪子握在手里,坚硬温润,似曾相识,白芷瞧了又瞧,却仍是一头雾水,只得望向老爷子,颤着声音喊了一声:“爷……”
这一夜,白芷都傻呆呆的,听罢了白老爷子讲自己的身世,就那么一直坐着,不说也不问,不吃也不喝,不等天亮,重又发起了高烧,一串又一串的胡话,连脖颈上都透了红。
老爷子心疼得不行,围着白芷床边一圈一圈地打着转儿。他知道自家的孙女和十一有情,幸得十一走得早,本想着白芷是个有深沉、明事理的姑娘,纵是遇见这档子事儿,心里也是有数儿的,直等着见了她那一场哭,老爷子才看出了孙女心里这情根扎得有多深。
“这个兔崽子……哎……”老爷子走几圈便要骂上一句,他在骂十一,可骂完了,也只落得一声叹气,少年男女的爱情,便是隔重山,跨江河,也是抵挡不住的,他晓得,这事儿怪不得谁。
可他若是不推上一把,又怕白芷真的要去退婚,这婚事是徐大总统早就安排下的,彭老爷子早年往东洋留学时结识了不少民主人士,这人虽然没了,可关系还在。
彭知礼虽说是个商人,可也是留洋回来的学问人,论家世,论人品都是没得挑。若是自家孙女因着那一缕摸不着看不见的情,把这婚事毁了,她的这个身份,日后的这个乱世,谁也是保不准她能不能好生活着,甭说有个病痛,就是颠簸挨饿,白老爷子也是舍不得。
人这一生,再撕心裂肺的情伤,跟忍饥挨饿比起来都不值一提,老话儿总是没错的,饱暖生情欲,饥病了人生……
“年轻人的心性总是会过去的,这日子,还有许多事儿得惦着,不光是自己个儿,人这一辈子,哪能只活个自己呢?要真是那么活过来,到最后还是要悔的。你说样儿药,爷都能给你配出来,可这后悔药,爷是真没法子啊……”白老爷子抚着白芷因着出汗黏成一缕缕的头发,碎碎念地说完了这一通,才端着水盆出了去。
白芷仍旧是那副样子,巴掌大的小脸,紧闭着眼睛,眼角处却是滚出了一串又一串的泪珠,不知是听着了老爷子这番话,还是梦里戳了心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