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贵为皇子，犯险故意战败甚至导致如此狼狈不得不逃离江南，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眼底沉渊底色微微波澜，“狼狈？你当真不识人间疾苦，往年征战……若去漠北，环境比眼下更加恶劣，皇子又如何！”
他翻转手腕，落芙这才看清那护臂之下隐隐探出的一道巨大伤疤，虽然看得出早已是经年旧伤，但当日惨烈之相恐怕无法想象，她一时没有说话，夏重城不动声色，“十六岁出征平定漠北，夜晚沙漠驻扎的时候不甚撞上了一群畜生……狼咬的，若晚上一刻我整条手臂便都没有了。”他望着这小公主仍旧是点了金的雀羽，“你们江南的习性便总是这般，郁国若非靠江倚靠天险地势和水师占了优势，二十年前三国之乱定是不可能大胜的，更何况，你该是不懂得……那一仗绝非你父王一人之功劳，否则当年夏郁两国不用隔江拖耗了数个月才真正开战，而这数月之前江南本是颓势的……”
夏重城打量她周身，忽然有些危险眼色，“落芙公主，你可知道你宫中藏了些什么要紧的东西？”
落芙忽然便想到了曾经不远千里从泽国派来的使臣，只央求着母后交出一物来，当时她还小，偶然听见了这一切却又被绣娘遮掩过去，如今她看着夏重城满是压迫力的追问，面色不动，只是摇首，“我不懂你国中情势如何，但我大郁皇族都是皇子为政，真若是宫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父王同兄长又怎么会告诉我知晓。”
她忽地提起了郁檀，声音渐渐低下去却也偏过了脸，对面的男人也便不再多问，拨了两把那篝火堆重又靠着墙若有所思。
半晌夏重城褪下了手上绑着的黑豹皮护臂，好整以暇地擦拭开来又四下望望，“如今形势危急，我须得尽快回到江北，这一路上绝比不得你往日出行，小公主，我可不喜欢哭哭啼啼吃不得苦的镶金泥人儿，说得直白一点，眼下便是逃亡，从你的国家逃亡出去，活不活得下来……你自己可想清楚。”
落芙微微闭上眼睛，“我不会死的。”
风过掠起火星，那人忽如起来从对面墙下一步迈过来，只瞬间整个人便统统都站于落芙眼前，他刚刚好地挡住了她眼前所有视线，一时落芙不自觉的蜷起身来，看着他俯身同自己对视，“你如今再无一个亲人了。”
她眼底瞬间无法再掩饰悲恸，却很快起了股狠意，落芙同样扬声开口再不忍耐，“那又如何，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你不哭，不是都说郁王膝下长子同落芙公主兄妹相亲，同居东宫妖惑之兆，太子殿下竟多年不婚……小公主，你这般混乱伦常的行径若在我宫中必是要处以火刑的。”他饶是有兴趣的伸出手去，落芙左右躲避不开，被他掐着肩头按在原地，“你不是很爱郁檀么，他如今死在你面前……我还以为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公主一定会垮掉，同样活不成了。”
看着兰花受尽风霜，这种感觉很不好，却似乎唤醒了他的恨。
夏重城将她整个人抵在那墙上，手下渐渐使力，果然看得落芙觉出受了伤的手臂疼得难忍，却仍旧是睁着一双极艳的凤目不肯流出泪来，“没有为什么，我信他说过的。哥哥发过誓要同我回到昆仑去……我不能死。”落芙忽然直对着夏重城的逼迫，有些固执，同样有些干冷到裂开的唇角开阖，“我为什么要死，我若死了便是认了输……郁桐以为他赢了，华妃以为她赢了，还有魏长铮……”
他们才是做梦！
夜鸦再度悲鸣盘旋，荒地寒凉，怨鬼凄厉。
落芙看见有燃着荒草的火星从他背后腾腾升起，整座灰暗的破庙如死寂静，那堆明明灭灭的火光就像是这人世唯一残存的温暖，却终究被夏重城阻断，而她昨日举手四海升平，今日却丧失了一切满身脏污的躲在他的外袍之下控制不住寒颤，那男人眼底的光芒总是带了些莫测的狂妄，忽然却也伸开手臂说道，“过来，这里经年无人太过阴湿，若你这般睡过去明日起来便当真可以去寻郁檀了。”
落芙一瞬有些压抑，却很快也归于平静，只看着他伸出手的样子有些迟疑，“你……”
夏重城干脆懒得同她废言，伸手过来把人整个抱入怀里，顺势自己向后靠着那冷冰冰的墙壁，“天亮之前即刻便要混入市集里，快些闭上眼睛！”口气暴戾十足，落芙咬着牙想要推开，却很快知道她一辈子没经过这种阴寒环境，昨日又下了暴雨，一旦这夜里熬不住了她晨起很可能真的逃不出去，也便没有挣动，任他抱着。
这是完全不同于郁檀的男人，没有那样优雅得出尘的浅笑，也没有丝毫诗书乐礼的雅趣，夏重城连呼吸都带了棱角，一瞬喜怒却同样来去莫测，他好像是突然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带了满身危险的锋芒，也好像是为了这样的出现而等待了很久。
很久很久之后，她轻轻抚着他的脸庞毫无笑意，却只是有些感慨，“夏重城，我这一辈子的苦都给了你。”
而那个人连手指都再也无法抬起。
如今的她在他怀里渐渐暖过了手脚，靠着夏重城的肩膀昏沉沉的被拖入梦境，梦里苍茫的江水泛红，满江红叶东去，一直一直背对那样雪山金顶的奇异景致。
天佑大郁，终究是养不活一株茶花的。
她不知道揪紧了什么，也许是谁的领口，只潜意识崩溃一般地扯住，不断喃喃念着，“哥哥……”
有人顺着自己这样发狠的气力并没有推开，只牢牢抱紧脸面贴在一处，“你让我想起了我此生最重要的人，她很喜欢兰花，可是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亲生之子的手上。”那声音极远极近，落芙不断奔跑在一片荒芜的茶花灰烬之中追赶，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他，那一曲清歌，芄兰歌……
何处哀琴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