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克特·柏辽兹是一位优秀的吉他演奏家,他任职于巴黎音乐学院,是一名图书馆工作人员。事实上,柏辽兹和李斯特有某种意义上的师生之谊,但这一点可能谁都没有想到,因为他们的差别实在太大了。李斯特一生风风光光、百世流芳,而柏辽兹却在困顿和苦痛中过了一辈子。柏辽兹的遭遇和朱塞佩·威尔第颇为相似。威尔第是意大利最伟大的现代歌剧作曲家,他为人平易近人,很有长者风范。柏辽兹的不幸,在于他和理查德·瓦格纳是同一时期的人。瓦格纳拥有超群出众的才华,著名的《众神的黄昏》就是他的杰作。只要他还没有离开舞台,别的音乐家就只有干等的份儿。
在这期间,没有人会关注别的音乐家的作品。而且,瓦格纳自高自大、咄咄逼人,把才华超过自己的人都当成了眼中钉,并不择手段地压制他们。可怜的柏辽兹就是这些被压制的音乐家之一。如果他当初听从父母的安排,也许他的一生就不会如此凄凉了。柏辽兹的父亲希望儿子继承他的事业,做一名医生。但是,从小就向往音乐的柏辽兹,却希望在音乐领域里大显身手,因此就离开父母,来到巴黎另找出路。柏辽兹在巴黎的生活困顿不堪。不过,在巴黎这个大都市里,你可以一周就挥霍掉一百万,也可以一天只花一个先令就能毫不费力地活下去。所以,即便柏辽兹没有多少收入,他也可以靠每天只花一个先令困顿地生活下去。
不过,年轻的柏辽兹有的是精力和热情,衣食对他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只有作曲才是他生活的重心。他不停地创作,写出了一部又一部作品。在他二十七岁时,他终于凭借自己超凡的作曲天才得到了世人的认可。他的《幻想交响曲》获得了罗马奖。《幻想交响曲》是一部清唱套曲。他创作这部曲子的灵感,来自拜伦勋爵的一首诗。一直以来,他都把拜伦当成英雄来崇拜。在柏辽兹看来,这部《幻想交响曲》无疑是自己的得意之作。事实证明,它确实是一部罕见的杰作。随后,好运开始降临到柏辽兹身上,他因为《沙得纳帕路斯之死》而得到了很高的票房收入。这笔收入,足够支付他三年的旅费。
不过,柏辽兹并没有就此开始进行衣食无忧的旅行。他要先在巴黎亲自观看《幻想交响曲》的首场演出,以确定群众的确喜爱自己的作品。演出非常成功,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他的作品,传遍了巴黎的街头巷尾。无论是名门贵族还是凡夫俗子,都在热烈地议论着他的作品,言语里充满了赞美之词。
可是,在音乐上受到空前赞誉的柏辽兹,却并没能因此收获到爱情。他深深地爱着安莉耶特,可她却一直对他很冷漠。直到安莉耶特和妹妹一起亲临柏辽兹的音乐会,情况才有所转变。因为,安莉耶特此时的境况有些窘迫,因而她的态度也没有以前那样高傲。当她面对自己曾经不屑理会的追求者时,她觉得非常惭愧。不过,柏辽兹倒是对这种情况非常满意。因为,这么一来,他就可以慢慢地靠近从前那个美丽得不可一世的公主,并不失时机地向她求婚。最终,安莉耶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求婚,两个人很快就结婚了,并梦想着好好建造一个属于他们的安乐窝。不过,这个梦想却遗憾地破灭了。因为,他们刚结婚没多久,安莉耶特就不幸受了伤,再也不能重返舞台了。安莉耶特没有了舞台,也就失去了某种光彩。
这让柏辽兹非常彷徨、郁闷、愁苦,他挥笔创作了《艺术生涯中的插曲》这部出色佳作。一向自视甚高的帕格尼尼,就非常赞赏这部佳作,并说它是史上最优秀的一部交响曲,甚至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威尼斯狂欢节》。遗憾的是,柏辽兹的乐曲始终得不到普通大众的普遍认可。柏辽兹失去了听众,也就没有了光彩,只好靠写音乐评论来谋生。事实上,他非常讨厌写音乐评论,但他却在这种工作上一干就干了二十多年。这样的生活该有多么痛苦!值得庆幸的是,这种琐碎的痛苦,并没有磨灭柏辽兹的音乐才华。他没有因为生计而变成平庸之辈,而是继续创作着,写出了很多伟大的浪漫主义作品。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歌剧《贝文纽特·奇利尼》,以及《安魂曲》等,都是他在这一时期创作的。其中,《安魂曲》写于征服阿尔及利亚的战事之后,以纪念在战事中阵亡的法国士兵。
1840年,安莉耶特逝世,这使终生挚爱妻子的柏辽兹痛不欲生。也许是上帝不忍心再让他痛苦吧,此后,赏识柏辽兹的人越来越多,他在德国音乐界的知名度也迅速提高。他能声名鹊起,也有罗伯特·舒曼的一份功劳。舒曼曾在他自办的《新乐坛》中,极力推荐过柏辽兹,说柏辽兹有优秀的指挥才能。于是,柏辽兹就不断地接到了来自维也纳、柏林、伦敦和圣彼得堡的邀请。柏辽兹应邀前往,在各地都受到了人们的热烈欢迎。但是,他的法国同胞对他却不是这样,他们甚至对他嗤之以鼻。他的《浮士德的沉沦》,就受到了他们的冷嘲热讽,还被他们批判得一无是处。这极大地打击了柏辽兹的自信心。幸运的是,此时他得到了李斯特的帮助。由于柏辽兹的音乐也给了李斯特很大的启发,所以李斯特一直很感激他,并为他的《基督的童年》在魏玛小城的演出提供了大力的支持。而且,负责演奏的交响乐团的成员,一共有三十六人,他们都是李斯特这位著名乐长的手下。这种乐团是当时级别最高的乐团,是在魏玛宫廷演奏人员最多的乐团。
时过境迁。如今,这种规模的乐团已经屡见不鲜了,甚至连三流广播电台都有一个像模像样的交响乐团。但是,在柏辽兹生活的那个时代,拥有一支如此规模的乐团并非易事,更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德国宫廷了。就这样,因为李斯特等一大批音乐家的存在,19世纪上半叶的魏玛小城变得光彩夺目。德国宫廷在音乐和戏剧方面的贡献,是谁都无法否认的。在当时,在欧洲的音乐中心魏玛举办一场演出,无疑是一种荣耀;要是能和伟大的李斯特同台献艺,那就更是一种至高的荣誉了。出人意料的是,一向不太幸运的柏辽兹,却有了和李斯特同台献艺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身价陡然上升。同样的情况,五十年后再次出现在萨克森-迈宁根大公的剧院,当时的音乐家们都以能在该剧院参加演出为荣。由此可见,能够提高音乐家身价的,有时并不是他自身的技艺,而是某些外在的机遇。其实,当时的音乐家们幸与不幸,只有他们自己能够感受得到。这就像喝水一样,冷暖自知。总之,当时的魏玛毕竟是多年前的一个小城,即使有一个李斯特,它也无力再配备一个更大规模的乐团。所以,今天的人们根本无须嘲讽当时魏玛宫廷的乐团太小。
现在,豪华的大乐队、大剧院屡见不鲜,所以许多人都会为自己是现代人而沾沾自喜。但现在的这些乐队,往往只有小乐队的初级水平,而且绝大部分剧院的情况都是如此。所以,从技术水平上看,人们根本没理由自得。
言归正传,重新关注柏辽兹。柏辽兹一生坎坷多难,但原因却不得而知。因为,他既没有生逢乱世,也没有遇人不淑。他生活在一个几乎人人都爱好音乐的时代。他那与众不同的音乐,也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赏识,并有很多热心的爱好者。另外,他在音乐界还有几位挚友,他们总会抓住时机全力举荐他。更何况,他也并没有像倒霉透顶的赛沙·弗兰克那样不幸,反而称得上青年得志。(赛沙·弗兰克一生都是在焦虑的等待中度过的,他的许多优秀作品都无人问津。直到他去世的前几年,他的一些佳作才成为巴黎的交响乐团的演奏曲目。
)如果非要说出一个他一生坎坷的原因来,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音乐界的党同伐异。但是,柏辽兹和瓦格纳并不是一类人。瓦格纳得罪人,就像他一挥而就地谱写军队进行曲一样容易,而且他到处树敌,并不知反省,所以自然积怨太深,以致处处遭人抨击、贬损。然而,柏辽兹却谦和而又温文尔雅,而且向来都很尊重别人,并获得了别人的尊重,还有很多好朋友。然而,柏辽兹的内心却一直都是凄苦而孤寂的。尽管他创作了很多作品,但他生前并没有得到他应得的认可;直到他逝世,他也仍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悲哀,甚至很快就被当时的人们忘记。其实,只要我们略微回一下头,就能在不远处看到他那孤寂、落寞的身影。
柏辽兹晚年时,娶了他的第二个妻子阿黛琳娜·帕蒂。帕蒂是一位演员,她的演技非常出色。一战开始时,她的身影还活跃在舞台上。几年以前,她在巴黎过世。她的身上,似乎有着柏辽兹的影子。
无论是什么原因使然,柏辽兹的一生都是坎坷的。他像其他艺术家一样桀骜不驯,而且不了解社会,喜欢一意孤行,不会阿谀奉承。许多人在名气不高的时候,谦恭行事,而柏辽兹却从来不会这样。比如,他在里昂举办音乐会时,虽然身处窘境,却依然理所当然地要求主办者使用几千人的演员阵容。他希望只是提高有钱人的票价,同时却让穷人只要花十分之一的钱就能观看演出。他的这种想法,无疑不符合主办者的想法。所以,没有几个人喜欢为他办音乐会。也许,正是这种与众不同,才让他的一生充满了坎坷。
柏辽兹除了行为与众不同,他的言谈也跟一般人不同。他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音乐似乎可以左右我的生命力,我的生命力总是随着它起起落落。有的乐曲会顿时令我生命力倍增,并将我淹没在一种突如其来的快乐之中,最终涤荡净尽我的理智。每当这时,我就会习惯性地进行一些分析,然后就会因此与作曲家有共鸣而产生发自内心的赞赏。作曲家思想的力量可以改变我的情绪,让我渐渐产生一种用言语无法形容的激动,直到我泪流满面,结束这段突发的情感。不过,除了这种可见状态之外,我心里还有某种更为激烈的情感在涌动。这种情感,甚至令我肌肉痉挛、手脚发麻、四肢抽搐,全身颤动不已,以致让我丧失一部分听觉和视觉,从而无视眼前的事物、听不到耳边的声响,然后在一种巨大的快乐中晕厥过去。”
这段表白是他内心真情实感的写照,它虽然描述的是快乐,却让我们感到了浓浓的寂寥和凄苦。因为,如此不可名状的幸福,他却只有在音乐中才能享受到,现实生活让他的内心充满了死一样沉寂的孤独。这种孤独,即使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也没几个人能够感同身受。因此,柏辽兹展现在人们眼中的形象,无论是温文尔雅的还是焦躁狂暴的,他内心其实都是孤寂的。所以,无论人们对他的态度如何,都能深深地伤害到他。于是,他就慢慢地远离了人群,甚至远离自己。他的灵魂总是处在痛苦之中,他的神经总是被无处倾诉的孤独啃咬着,他的内心饱受煎熬。总之,他的内心世界不胜凄凉。但是,这一切不幸的情感却从未被他以音乐的形式表达出来。他的音乐充满了淡月、清风这类雅致的东西,超脱了一切苦难。
他在内心孤寂的同时,却又非常浪漫,头脑中满是美妙的幻想。所以,他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这也许就是命运在跟他开玩笑吧。他的音乐里,充满了蒙面侠客和美丽公主的唯美爱情故事。其情节大致是这样的:在一个明月高悬、万籁俱寂的夜晚,痴情而勇敢的蒙面侠客驾着一叶轻舟来到戒备森严的宫廷外面,偷偷地接出公主,带着她来到威尼斯湖上,在平静的湖面上悠然荡漾。这样浪漫而又优美的意境,竟然是由这样一个内心充满了忧伤和孤独的人写出来的,实在令人不可思议。也许,他内心深切向往的,一直都是这些美好的东西吧。只是,他生不逢时。如果他和拜伦一样生在浪漫主义时期,那么他也许会过得快乐一些。
但是,尽管这位绅士长着一头黑发和潇洒的相貌,而且腿像拜伦一样略微有些瘸,但他的一生还是凄凉孤寂的。事实上,他的晚景不算凄凉,因为晚年时他的财富已经可以和王公贵族相比了。他拥有一个豪华至极的私人鹿苑,方圆两千亩。但是,他的心已经破碎了,再多财富也缝补不了。因为,他更看重的是甜蜜的爱情,可他心仪已久的女人却没有投入他的怀抱,而是幸福地嫁给了一位经济学家。她一家六口生活在郊区,一家人虽然不怎么富裕,却过着干净、体面、快乐的生活。他最羡慕的,是他们夫妻的爱情。如今,这位经济学家应该还在研究货币的本质,以期得出有关货币本质的新理论吧。而柏辽兹这位实际而又出类拔萃的法国公民,为什么要一直揪着浮士德去不去地狱这个问题不放呢?这也只有柏辽兹本人才能回答。
如今,柏辽兹早已离开人世,只留下了他的音乐。说到柏辽兹的音乐,我个人是非常喜欢的。我可以从他那富有浪漫情调的音乐深处,听到一颗支离破碎的心的低吟声。当年,我曾观看过他用不带文字解说的方式演奏标题音乐的演出。如今,我虽然年事已高,却仍然对当时的演出情景记忆犹新。我记得我当时观看的是《罗马狂欢节》的演奏。它的标题语言很简单,只有“地点:意大利首都罗马;时间:狂欢节”这几个字。而且,狂欢节一词是由拉丁文四个字组成的,我就不再赘述其具体含义了。如今,事易时移,一切都烟消云散,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