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屈小侯爷抱了半坛酒倚在燕子回楼的墙角跟上喝,喝完了就靠着墙吹冷风,萦绕在里头吚吚哑哑的戏曲声,里面还能听到真切,待传到外头就只能听到调子,他不懂戏,也就只能听听声音。
喝的迷迷糊糊的时候,抬眼突然瞧见那边路上立了个人,是个姑娘家,失魂落魄的模样,身上十分狼狈,若不是那张面熟的脸,他都以为是从哪家人贩子窝逃出来的。
这人他见过,两年前去洛阳玩的时候,总在洛阳的万古楼跟前看见她,那是她还是花家小姐,如今该是席以歌的夫人了,没想到竟会在这儿遇着她。
昏暗中,那位席夫人也看了过来,虽然只是一眼,可屈青宇却觉得那双眼睛似要将自己看透了一样,于是转身朝就近的巷子走了去,吚吚哑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夜里的冷风劈在脸上,像凌迟的刀子一样,生疼。
没过几天,就传来“屈家小侯爷同太傅家的小姐结了亲”的消息,屈青宇听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自个儿。
“舒小姐哪里配不上你,你有什么可挑的。”屈青宇去找他娘理论的时候,他娘气得当场气得直拍桌子,心想着: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他竟说要退婚,这个逆子,是存心要气死她才罢休么!
“是我配不上她。”屈青宇十分淡定的扶着他娘坐下,这份从容的模样倒和君莫问往日的姿态有几分相似。
此话一出,他娘当即就愣住了,只道是这不孝子不识好歹,谁曾想是太识好歹了,这倒是令他娘满肚子的话又别了回去。
“你既知晓,过了门就该对人家好些。”语气到底还是缓下来了。
“既然配不上,又怎能去耽搁人家的良缘。”言语之间虽然语气平平,但看这样子,也没打算服软。
“你!”侯爷夫人心里气极了,一巴掌不知怎么的就落下去了,自小就没舍得打过,一看到那脸上的红印子,心里顿时就软了下来,正欲挽回两句,可一瞧见他那死扛着不愿的的模样,一股子火又冲上了脑门:“给我到列祖列宗跟前想好了再起来。”
屈青宇跪过许多回祠堂,唯有这一回跪的不冤。
“你娘也是为你好。”也不知跪了多久,只记得那时候天挺黑的,不知何时到了的老侯爷,突然在身后叹道。
“我知道。”
屈青宇抬头看着祖宗的牌位,黑压压的立成了一片,窗户缝里吹来的风,将长明灯吹得摇摇晃晃,说实话,跪了许多回,除了一堆旧的能在烛火下映出一片灰白的木头,什么也没瞧出来,以为刻上几个字真就是祖宗了?
说到底,都是自欺欺人做给别人看的,除了坟头那把草,谁还记得谁,只有活着的才是正儿八经的。
“这里头可跪过不少人。”老侯爷走进祠堂,脸上闪烁着长明灯的光亮,将那些本就抚不平的周围照的越发深壑。
“爹以前也跪过。”
“嗯。”老侯爷点了点头,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掀起衣角就跪在了屈青宇旁侧:“那时候也是你这般大,喝酒打架样样都有,隔三差五的就往祠堂里跪上几个时辰。”
看了一眼身旁的屈青宇,继续道:“屈家的人,没一个是真正和顺的,那时候的屈家不似今日这般,门上虽挂着候府的匾,却是真正没权没势的,我们那辈有三个兄弟,八岁那年,父亲将我和兄长送进了军营。”说着说着,目光越过跟前黑压压的灵位,日子一下子就回到了当年的光景:
那时的侯府不似今日这般辉煌,落魄不堪的再经不起颓废败落,记得那年,侯府的二公子,也就是屈青宇他爹尚才八岁,脸上还带着稚气,便一步三回头被自家兄长牵进了军营,回头时瞧见老父暗暗抹泪,幼弟哭着叫着找哥哥。
那个年纪,别人家的公子少爷正手捧经书挑灯夜读的时候,他正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殷红滚烫的鲜血染红了衣裳;
那年敌军来势汹汹,孤城遭困援军迟迟不到,兄长夜潜出城去寻援军,翌日天亮时却看到兄长头颅高挂在了敌方;
又是一年,刚过了花好月圆的中秋节,父亲终是含泪将幼弟送了来,敌军围困中,他看到长刀划过幼弟颈项,鲜血溅到黄沙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痕迹,兄弟三人终究只是剩下他孤苦伶仃的一人。
后来,多少次死里逃生,才换来今日的屈家,从士卒到将相,无数个梦里都是尸横遍野的战场。
末了,屈老侯爷如是说道:“王侯家的子孙,能遇到个真心喜欢的人就是幸事,厮守一生什么的,那是平民百姓才有的福气。”家族利益永远都比你来的重要,年轻时候寻死觅活的折腾,老了也就那样,跟着谁不是过一辈子。
“我不愿委屈了旁人,亦不愿自个儿。”金尊玉贵的小侯爷,素来都是不愿委屈自个儿的,不求丰功伟绩名垂青史,只愿万事随心也就是了。
有些事不必非得去争个是非对错,可有的事一妥协就是一辈子,屈青宇没什么远见,唯有这事上算多了两分远见。
那天,屈青宇窝在府中,和他娘正是僵持不下的时候,屈文一路小跑过来说东市那边来了个耍猴的,是域外来的,可热闹了,光是看戏的就挤的脚跟都落不下,少爷,要不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屈青宇想了想:“那就去看看。”屈文听了乐的嘴都咧到耳根子去了,
只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去东市,因半道遇上了谢应、夏云他们,不由分说的就把人拉到了凤栖楼:“小侯爷大喜,大伙都听说了,怎么着也得请兄弟们喝一杯才说的过去。”
“可不是,听说太傅家的千金才貌双全,小侯爷好福气。”
屈青宇耐着性子推辞了,只说今儿不得空,也没说个具体缘由来,众人劝解了好一会儿,见屈青宇仍是不松口便只得作罢。
被这么一番闹腾,看猴戏的心情也没了,打算在街上溜达溜达便回去,屈文跟在主子身后,满脸都是不可思议,这还是他第一回见主子回绝凤栖楼。
屈青宇看着他的样子,没解释,只是了然的笑了笑,其实,凤栖楼去多了也就那个样,再美的花娘看久了跟大街上卖白菜的大婶没什么两样。
回去的路上,听见有人说起席府,屈青宇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处那日燕子回楼脚下见过了花小期,顿时就来了兴致,抱着两坛酒就往席府去了。
进府时下人说席老爷子病了,席以歌伺疾在侧这会儿脱不开身,屈青宇耐着等了会儿就直接就进去找人了,二话不说就拉着他在荷花池边喝酒,老侯爷常说席家那个以歌不仅学问好,就连人也好,没什么架子,明明跟你是同窗怎么就差了这么多。
自小就是夫子喜爱父母艳羡的席家公子,当年挨老爷子教训总是要扯上席家那个:“你瞧瞧人家,再看看自个儿什么德行,你要是有席家那个以歌半点好,我死都能瞑目了。”学富五车的席家公子没踏上过官场一步,只因人家心性高瞧不上那污浊地,哪像他们似的,削尖了脑袋往里头挤。
瞧瞧,这就是天差地别。
后来两人也不知喝了多少,屈青宇依稀记得是被一群人拥着回候府,看衣着打扮该是席家的下人。
和席以歌喝酒没多久,就听说席家的老爷子去了,那边前脚刚去,这边席以歌被下了狱,老侯爷听了止不住的惋惜:“可惜了这孩子,那时候见他就聪明,可惜了,可惜了呀~”
老夫人一旁听的烦了,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你要是有本事就去把人给放出来,在这儿嘟哝什么。”
老侯爷没去,屈青宇倒是去了,却不是放人的,虽说是侯门贵族,也是为人臣子,哪有这等本事。
屈青宇去看席以歌时带了两壶酒,昏暗的牢房里看不清人的模样,却也能瞧出那人脊背挺得笔直,即便是牢狱囚衣,也折不了他的骨气,这么个人,确实是可惜了。
屈家小侯爷胸无点墨、游手好闲惯了的,除了那张脸,真没什么能拿上台面的,席家的公子却不一样,学问好人也好,琴棋书画都能沾上,见了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大伙都喜欢。
年少时被夫子责骂和自家老子教训时,因着总拿最好的席以歌来比,所以都不大看的惯对方,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也是有的,如今大了,仔细一想才觉得人是真的挺好的,也挺让人佩服的。
席以歌到底是没死成,老侯爷找人在圣上跟前求了情,只是后来屈青宇再也没见过那人,偶然从当年同窗口里得知,说是早就离开了长安。
屈青宇的婚事,老夫人到底是着急了,也不管屈青宇同意不同意,便请了舒太傅家的小姐来候府做客,还非要让屈青宇作陪,因拗不过他娘,又实在不喜欢那位舒小姐,天刚亮就躲出去了,一个人在街上晃荡了许久,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小巷中的人家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