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一所距家约二十里路的很偏僻的小学教书.麻烦的是,那是个在水一方的小村子,想走出或走进村子必须坐船。
第二年春天,整整一个季节,几乎每次都会遇到一位背一大篓鼠曲草,头发花白,背微驼的瘦小老太太。
一次我快走到河岸时,听得一阵“船呀船”的叫声,当我顺着羊肠小道走到河边时,老人望了望我,自言自语地说:“老吴头,又跑到自己的菜地去了.”说完便气呼呼地坐在了一块巨大的岩石上。
过了好一会儿,总算看到艄公慢慢地把一只小木船无声地划过来,船快靠岸时老太太开始吃力地背起背篓.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老奶奶,采这么多吃得完吗?”老太太也不说话,停下动作,只朝我颔首微笑.那笑像盛开的朵朵鼠曲花,平和亲切,在春日夕阳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微风把几根垂在她脸颊上的白发吹得轻轻飞扬,好像是在诉说她曾经的悲伤.艄公用竹竿固定好船,跳下船帮老太太把背篓提到船上,然后边撑船边对我解释:“她对鼠曲草有一种生死之爱.”
为什么会对鼠曲草有生死之爱呢?鼠曲草只是一种平常的草,又不是什么救死扶伤的药.艄公对着老太太努努嘴:“你问她!”老人却把头扭向一边,不愿回答.见此情形,我也不好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带着一个谜团,回到学校.后来同事告诉我,她叫鼠曲奶奶.1960年时,她的父亲和她六岁的女儿被活活饿死.葬完他们后,她也昏倒了.是一个男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小把鼠曲草,捣烂后让她吃下她才活过来的,谁知救活她的男人随后也死了。
老太太对这种救命的草情有独钟,一到采鼠曲草的季节,就拼命地采,做成粿,或把草拌到饭里.吃不完就晒成干,大袋小袋像宝似的装起来……她把一种思念和生活的悲苦都采来,晒成干,变成美味。
老太太特别善良,改嫁到这个村子,生下了一大堆儿女.搞生产队时凭人口分粮,很多人都不够吃,青黄不接的日子,她常拿出白米给没米下锅的人。
老伴儿过世后,满堂儿孙不让她采草,她还是天天采呀采,晚辈们也只好由她去.孙儿告诉她,在丰衣足食的当代,鼠曲草不再是饥荒年代的救命之物,但她怎听得进!老人过世时从她住的地方丢出了上千斤干草来……
时常漫步在长满鼠曲草的小路上,看那些柔弱平凡的草,千秋万代地把根扎进贫瘠的土地,它们多像那个不肯向命运低头的鼠曲奶奶.凭着韧劲和一颗真诚的心,悄无声息地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命中的养料……
缓缓流淌的小溪水,像轻轻拂过发际的音乐,在原野的眉尖上舒展,流过我沧桑如烟的岁月.心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
恍惚中记起了冯至的诗: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